到了台北,感觉热浪袭来。 坐出租车的时候,窗外的车和建筑物都像被水淹没了一样,摇晃得模糊不清。
乔在邮件中说:“顺利吗? ”。
“太热了。 ”姜夕在后座上热得麻木不仁,下意识地说了这三句话。
“妹妹是第一次来台北哦? ”司机听了之后打开冷气,回到一半的侧脸,笑着问。
从伸出嘴唇亲吻的样子中,慢慢张开嘴唇,音节流下来,发出与平时听到的“妹妹”不同的声音。 就像夕阳下山时把孩子叫到家里吃饭一样。
姜夕没想到三十八岁的高龄还会听到这样的娇滴滴的称呼,轻声红着脸说:“以前来过。”
“和男朋友啊? ”这个司机真是太亲切了,太健谈了,但他朴素的脸和语调有着久违的人情味,惹不起她。
姜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一会儿才平静地回答。 “不”
那人并不是乔意。和乔在一起的两年,一直瞒着妈妈。 父亲死后,母亲失去了一生警惕的对象,每天只想着生活中的可怜新闻,用无事可做的烦恼折磨着自己。
订婚快一个月了,我告诉妈妈有个叫乔的人。 母亲催促未婚夫打听情况,姜夕只是含含糊糊地说了句“比我大”,没有再说下去。 妈妈笑了。 “那就好。 我很冷静。 ”
几个星期后,妈妈发现她想蒙混过去,又追问。 姜夕才说:“比我年长很多。” 妈妈在电话里有点发呆,说了半天“哦”。 似乎在掂量“多”的确切含义,自己脑海中的数字也默默地接受着。
一周后,姜夕开车带妈妈去医院检查身体。 回头一看,看到母亲在副驾驶座笨拙地点着她的手机屏幕,姜夕像对孩子说教一样:“你在做什么? ”他斥责道。
妈妈不满地说。 “你说的那个乔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样的? ”
姜夕指着一位意气风发地推着经过车窗前的小摩托车的老人说:“和他一样。” 妈妈愣在那里,姜夕踩着油门加速的瞬间流下了眼泪,妈妈的眼泪在脸上炸开了。
心理期望太低,真的见到乔意时,妈妈意外地很惊讶。 姜夕现在把头发剪得很短,乍一看像乔和兄弟。 两个人都是身高和腿长,窄脸和细长的眼睛。 不同的是,乔意的脸型有剑雕斧凿而成的铮铮,姜夕的脸型是软圆的,就像用毛笔漫不经心地勾住一样。
乔意是作家,姜夕是画家。
乔姗姗已婚,熟悉娶妻礼仪和规矩,虽然有虫草和翡翠挂件,但情深不卑,为人诚恳有所保留。 然而,当母亲在饭桌上接受乔乔敬酒的瞬间,姜夕和乔乔忍不住喜极而泣,这让她非常尴尬。
乔吃完饭,又和妈妈喝了几杯茶,然后告辞了。 妈妈在厨房洗碗,很开心地大声问客厅的姜夕。 “乔老师明天也不能来吃饭吗? ”
姜夕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嘴里说着“不会再来了”。
母亲说:“让他来吃了吗,来吃吧。 对他好一点。 ”
说了好几次,姜夕终于不耐烦地关掉电视,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妈妈从厨房出来,手都泡了,责备说:“人家乔老师条件这么优越,你怎么留住人家?”
姜夕勃然大怒。 “没有必要挽留别人。 你能不能不要像小菜一碟一样?”
出现在她脑海里的是昔日的高级妓院,老一少两个女人梳着头发去绣永远绣不完的手帕,眼睛下意识地看着那道门槛,两人低声猜测着男人什么时候来。
母亲被骂得眼泪直流,用手腕擦了擦,回到厨房继续洗碗,“女人很悲惨。 人生就是几年。” 放大了水声,拒绝了进一步的交流。
姜夕打开电视试图集中精力看亚马逊河纪录片,但眼圈不受控制地慢慢红了。 不管她取得什么成绩,在她母亲心中,她永远都将是一个注定孤僻悲伤的女人。
怎么说也说不通,突然又回到了童年。
姜夕出生的城市里有一座铜矿,全城人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都围绕着这座矿。 渐渐地,生活变成矿,黑暗,单调,深不见底。 破碎的铜币厂,工厂周围的石头光秃秃的,没有木头。 破浴室,浴室里的老年人和中年人光着身子,一根毛也没有。
每个在这个城市出生的孩子都在慢慢融入环境,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变成二维平面,镶嵌在客厅的墙上。
成长,对姜夕来说,是一场避免成为墙漆的战争。
姜夕小学升初中那年的暑假,爱上了绘画,并且成为方圆几公里唯一有爱好的孩子。她每天从图书馆借来厚厚的画册。母亲在灶台忙活,姜夕就坐在塑料小凳子上,将画册平摊在膝盖上,童声童气地向母亲介绍一幅幅名画,还要小心画册不要溅上飞出的油滴。母亲连背影都看得出敷衍来:“喏,喏,你让开点儿。”谁也看不到她想用一点色彩鲜艳的碎片,建立一个理想的家庭的努力。
家人吃鱼,用筷子猛打鱼,贪婪地把筷子头放进嘴里吸,沾满唾液,不停戳,从老到小,表情和动作一模一样,像个诅咒。
姜夕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摊在面前的桌子上放上被隔离的鱼骨。
母亲看到后,用筷子指着姜夕,呼吁全家人来看这个奇观。 “我们家生了一个大小姐。 ”桌子上的所有人都哈哈大笑,妈妈笑得最大声。
他们也没有恶意。 姜夕对自己这么说,但眼睛周围不受地热控制,心里结了冰。
姜夕同时生活着两种人生。
一个是她为自己创造的绘画世界。 笔触所表现的阳光沧桑,丰盈雪白的女子迎风的金黄秀发,艺术家坎坷而荣耀的人生,《卡卡——拉拉3354瓦3354乔3354》。 她喜欢重复这几个音节,就像打开陌生世界大门的咒语。
另一种人生,是真实的,没有奇迹。 她需要让所有不想讨好的人高兴。
两种人生唯一的交汇点,是她对未来生活的幻想,黑暗消失,冰雪融化,家人起立为她鼓掌。
但现实是,无论她在本市本省绘画比赛中获得多少奖杯,她的家人都战战兢兢,视若无睹。 他们害怕自己的鼓励会让她把“画画”这个业余时间做的事情当成终身的工作。
直到姜夕考上美术学院离开家。 两个世界相交的可能性终于完全消失了。
二酒店房间宽敞,面对台北最美的天际线。 云和青黛色的山之间是黄昏的余晖,高耸的古建筑就像山谷雾中的海市蜃楼。
姜夕没有花太多时间看风景。她迅速冲了个澡,把带来的衣服挂在衣橱里。一溜从黑到白之间渐变的色谱:黑、深灰、珍珠灰、象牙白、奶白、甜白、白。乔意很不满她的穿衣风格,他比她大十八岁,刚好大出一个青春来,却在姜夕身上享受不到年龄差距给感官带来的新奇和刺激,简直是上当受骗。穿着没有轮廓的黑裙子,姜夕匆匆下了楼梯。 比约定的时间晚了5分钟,一到大厅,一个红头发的女孩笑着迎接了我。
红头发的女孩是画廊的工作人员,来接姜夕去布展。 女孩个子矮小,穿着鞋,比姜夕矮一个头,穿着宽松的白色背心和破洞牛仔裤。 她的动作和表情虽然稚嫩夸张,但有着掩藏不住的精明锋芒,姜夕本人多次叫好比照片更美。
两人握手,姜夕看到女孩指甲上印着小恶魔的图案非常有趣。 女孩在姜夕拳头中指上的六个指甲里戴着钻戒。 姜夕不自然地转动戒指,把一颗大得显眼的钻石藏在手掌里。
“乔老师没一起来吗? ”女孩扶着姜夕打开酒店大门,随口问道。
姜夕和乔意订婚的事不是秘密,但鲜为人知。 姜夕有被偷看和被研究的不舒服,拽了拽门,一脸冷漠地说:“我自己来。”
女孩马上感觉到了,笑容在那里凝固了。
姜夕注意到最近对年轻人的不满和理直气壮的苛责在增加。 特别是对于美丽、聪明、有野心的女孩子,这可能是衰老后才开始运作的自我防御机制。 她用柔和的语调,笑着问:“你刚毕业吗?”
女孩说自己还没毕业,现在是实习期。
姜夕哈哈大笑。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杂志社,没钱租房,住在办公室的仓库里,门锁不上。 我记得那个时候,一些40多岁的男同事每天都很早来办公室,打开我房间的门,吸着气说‘越来越有女人味了’。 ”
没有比同情更迅速拉近距离的感情了。 红发女孩又惊又怒。 “那你没有指控性骚扰吗? ”
姜夕笑了笑,说:“我们那时怎么敢对长辈拍案叫绝?”
由于国营杂志社的大部分员工都是工作了10多年的老员工,杂志社现在保持着稀缺的大家庭感。 温暖却掩盖着污浊的污渍,每个人都坦率地暴露着自己懒惰丑陋的一面。 家丑不可外扬。 躺下来,大家都在默契地蒙着彼此的眼睛。
红发女孩突然想起了什么,在大包里找到了文件夹。 打开一看,是复印的老照片,是杂志社创刊10周年时的员工的照片。 大家坐在楼梯上,笑容灿烂。
“是这个时候吗? ”女孩问。
“这个你能找到! ”姜夕惊讶地看到照片中的自己像星星一样坐在第一排中间,穿着绿色的一字领背心和高腰牛仔裤,一脸抱怨的鹅毛脸,歪着头,不笑,但眼神里有媚态。 不管对方的脸色如何都要献媚。
“那时的我很软弱。 ”姜夕害羞地轻声说。
去画廊的车上,一个红发女孩坐在前面的座位上,说她第一次看到姜夕的画是在大陆的画廊,这让她非常惊讶。 “真是太巧了。 我没想到我第一个参加的项目是你的展览会。 ’女孩非常兴奋。
听他人滔滔不绝地谈论自己,姜夕有点儿恍惚。她想到了自己几年前在美国,遇见一个德高望重、白发苍苍的科学家和他年轻的女秘书,科学家已经老得记忆力衰退,在涉及具体年份的时候总是会卡住,女秘书俯在他的耳边提醒:“1971年的时候,您刚到密歇根大学……”仿佛他已入土,而她是他的一座博物馆。姜夕身上一阵恶寒。她开始后悔了。 答应举办个人回顾展——也是她的第一次个人回顾展,我觉得是个错误。
她已经到了中年。 按理说,到了收获季节的——,应该对智慧、财富、名声有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实在。 但现在走了一半的人生,她回头一看,只剩下断了墙残了墙,吓得像鬼一样,前所未有的轻盈空虚,来自空调的凉风像潮水一样,随时卷走她。
她感到自己在不断下沉,陷在车座里,陷在地板里,陷在柏油路里,陷在最深处。
三决定了第一幅画要挂的位置,把画固定在浅蓝色的墙上,红头发的女孩夸张地“哇”了一声,所有人都笑了。
画中是男人的裸体。 年轻人大步走在水边,侧身示人,微微低着头,灰色的身体,灰色的头发,扁平的小腹缠着白鹤的脖子。 男人看起来又瘦又软。
画中的男人是她的第一个正式男朋友。
姜夕从小就是个漂亮的女孩,因为画画,气质独特,追求的人也很多。 因此,在她的少女时代,制定了不和男孩一起看电影,不和男孩一起吃饭的原则。 制定了很多规则,上了大学才发现自己在两性关系上远远落后于同龄人,于是慌忙开始恋爱。
开始和男孩儿们约会之后,姜夕才发现自己无法爱人。电影里、书本里、同宿舍的女生身上出现的狂热与惆怅,她自始至终都无法感受到。她从来没有坐在电话旁等待过,也从来没有为一句模糊的话而辗转失眠,哪怕心仪的男孩儿移情别恋,她的难过也不会超过一天。所有人都以过来人的口气告诉她:那是因为你不够爱他们。这话只有一半是对的。她非常爱他们的身体。 坐在自行车后座,看着骑自行车的男性骆驼脊梁骨的曲线,比亲吻和拥抱更能带来幸福感。 她对他们的爱是纯粹的视觉。 夹着香烟的弯曲的手指、跑步时绷紧的小腿线条、回头时肩膀倾斜的线条。 这些是她想占有的部分,这些比爱更永恒。
一旦他们的身体不能给她视觉刺激,她对他们的迷恋也就结束了。
她第一次见到唐鹏,离得很远,听到了他身体的声音。
那时候她已经研究生毕业,在杂志社工作了两年。唐鹏是新来的摄影师,他第一天上班就迟到,来的时候大家在会议室开会。隔着玻璃,姜夕看到他站在办公桌前,穿一件洗白的牛仔裤,灰白色的T恤只有一半塞在裤子里。他两手插在裤袋里,微耸肩,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他的身体发出像猫叫一样漫长而懒惰的叫声,能冲动地流泪。
两人作为办公室里唯一的单身青年,众望所归地谈起了恋爱。 姜夕松了一口气:有了正式男朋友,迅速从杂志社的仓库搬走,终于不用每天提心吊胆地保护自己了。
唐鹏和姜夕在离杂志社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小间房子。杂志社在公园里,每天晚上下班回家那一段路就成了约会时刻,春夏的空气是湿漉漉的青草味,秋冬的空气则有一股枯枝败叶燃烧的味道。两人牵着手从桥上走过,穿过苍白的黑夜,听到桥下湍急的流水声。唐鹏紧紧地用胳膊搂着姜夕,她环抱着他的腰,感到他的脊梁绷得紧紧的,原来爱是这样结结实实的。住在一起后,唐鹏在一本旧杂志上看到姜夕大学以前获奖的画,惊讶地说:“现在为什么不画呢?”
姜夕主修美术史,上大学后就没画过画。 她笑了。 “可能是小时候得了太多奖,想吐。 ”
“不应该放弃! ”唐鹏鼓励着她,眼里充满了孩子般的光芒。
姜夕被他眼睛里的光芒打动。唐鹏有种罕见的天真,他是不曾被败坏过的好孩子,对世界还有一尘不染的想象,甚至听到“穷人”两个字,眼里都会泛起异样的水光,仿佛面前立刻出现了一个亟待拯救的对象。就连拍照,也总爱拍乞丐和打工者,连杂志社的领导都忍不住抱怨:“人文关怀,心里关怀一下就行了,不要每次都把照片弄得脏兮兮的。”姜夕哈哈大笑。 “那我画你吗? ”
唐鹏马上开始解开扣子,脱下衬衫,脱下牛仔裤。 牛仔裤的皮带扣被猛烈地钉在地板上。 他坦然地露出少年般细长的身体,夕阳给他投下了悲剧的阴影。
他知道自己很漂亮吧。 姜夕怀着莫名的失望,用画笔在他的肚子上画了一只白鹤。
凝视着画中年轻男子的低低的眼睛,姜夕觉得一个人在画家的画中永远不老,但画家自己老了。
她突然说:“否则,这幅画收起来就不会展示了吧? ”有点犹豫。
红发女孩夸张地扑向画,摆出护卫的姿势,“别这样对他! ”他说。 她的脸正好贴在画中男人的肚子上,大家又笑了。
姜夕也笑着说:“你不觉得画得不好吗? ”。
红发女孩故意露出幼稚的表情,认真地说:“我知道你没有深思熟虑,但比之后的画直接快乐多了。” 她又走近画布,指着那个人大腿内侧的影子说。 “因为不太专业,反而很振奋。 想让你抱着画中的男孩。 ”
姜夕抱着胳膊哈哈大笑。 “那个时候不珍惜青春。 不像现在。 那个时候,我画了好几张类似的画。 画身体的,最后只剩下这么多,其他的都扔了。 ”
她把下面的画固定在墙上。 退一步仔细一看,这幅画是她时隔两年画的作品,已经是她成名时的形式,宽而细腻的工笔水墨,非常沉稳。 只有一瞬间,没有故事。 只有观点,没有情绪。
两幅大不相同的画并排在一起,中间相距不到一米,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
红头发的女孩笑了。 “来看的人一定会问,这位画家之间两年发生了什么。 ”
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遇到了谁?
四遇到林满的是食堂。
我原以为是多么无聊的话,结果变成了这样低俗的话。 认为“永远不能忘记”的重要瞬间,现在也忘记了是在几月发生的。
当然,第一次看到林满的那一天,只要下定决心详细追赶,就能查到。 那天是有名的国画家巡回展览会回来的喜宴。
姜夕被杂志社主编打电话邀请参加宴会。 原以为是采访,结果去了一看,才知道自己是属于宴会,喝不完的美女之一,很不高兴。 那是一个宽敞的包间,天花板极高,只有一张桌子无时无刻放在中间,像海上的漂浮物。
满是国家画家的声音,头顶上回响着隆隆的声音,就像座位上坐着好几个他一样。 他大谈自己的艺术理念,过了一会儿,声音变得低沉而纤细,说起海外爆出的明星丑闻,似乎有好几个自己。
“你去过我的百石堂吗? ”姜夕突然意识到声音在对着自己,慌忙摇了摇头。
国家的画家笑了。 “那你明天一定要去,住一个星期。 到时候就知道沈老的万青园是个屁了! ”说着,让姜夕在他身边坐下。
姜夕近身笑眯眯地劝他三杯酒,这才被赶回座位上。
国画家又请助手拿来宣纸和墨,把墨洒在纸上,然后用手指开始画画。 正午,斜斜的人群说:“还不鼓掌吗? ”。 大家知道画了画,恍然大悟,拍手喝彩。 国画家得意地说。 “我每天早上起床后,先用30分钟给他画100万画。 ”又是赞不绝口的声音。
姜夕忍不住笑了起来,突然从旁边问道:“我们这代人很奇怪吧? ”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她喝得耳朵通红,感觉声音很远。 举目一看,那人本来靠得很近。
他又高又瘦,圆脸很讨人喜欢。 ——岁出头,看起来比实际小很多,但姜夕仔细对视时,发现他的眼神冷静无情,像苍鹰一样俯冲。
她对他的眼睛感到害怕,几秒钟后才把他的五感在脑海里组合起来。 他叫林满,认识到他是艺术市场的人气画家。
“没办法。 年轻的时候很辛苦,但现在变成了这样。 ”林满用下巴朝着国家画家的方向努力。
宴会结束后走到外面,姜夕约林满接受采访。 林满认真地留下了姜夕的联系方式。 还以为是客套话,几天后,林满真的给杂志社打了电话,指名要找姜夕。
林满是艺术家,也很有个性,成名后很少在任何媒体上露面,很少接受采访,稍微有点不满的问题也冷淡地碰了回去。 同事说:“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酸涩地祝贺姜夕。
“地点是你的方便。 ”林满说。 姜夕觉得同事们脸上尽是掩饰不住的波动,有些得意地飘飘然。
记者采访姜夕家附近的一家餐馆,林先生沉默寡言,聊了十几分钟,“我不想再说自己了。 让我们谈谈你吧。”他很疲惫。
姜夕果断地简单讲述了自己的经历。 林满听到她也在画画,突然精神起来,请求看她的画。 姜夕没办法,带他去了自己的房间。
林走进房间,看到地上摆放着几张大画,太充实了,一不小心就流出来了,好像轻轻地发出了“嚯”的声音。
他仔细阅读并问姜夕。 “你的野心是什么? ”
姜夕想了想,如实回答。 “没有野心。 ”
林满说:“你的热情是什么? ”。
姜夕说:“没有热情。 ”。
林满没有气馁,“那你为什么要画画? ”我问。
姜夕认真考虑后说:“小时候用画把自己与家庭隔离,现在用更大的盾牌,抵制生活。”
林满不说话,许久才继续道:“创作有两种:一种是赤子之心,掏心掏肺,恨不得拿着尖刀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剜出来给你看;另一种是每次只截取一点儿,有效、准确,加了很多其他的料,好吃、好看。你是第一种——大部分人都是第一种,但是要成第二种,才能成气候。”姜夕不说话的时候,林满又用那只苍鹰俯冲般的眼神看着她,说:“你要变成气候了。”
林满走后,姜夕坐在地上看她的画,下午看傍晚,然后站起来把它们都撕碎了。 最开始画的唐鹏没有弄坏,可能是出于某种罪恶感。
那一天,画画从闲暇提笔变成了她每天的工作,没有时间画画,只有晚上,唐鹏睡觉的时候。 她从太阳的西边画到日出的东边,因天光和白炽灯的灯光交错而退色,日出时在淡淡的霞光下看到成品,不由得兴奋起来。 我知道自己也很擅长画画。
唐鹏对她晚上画画的习惯越来越不耐烦,房间很小,他在床上对着墙壁说:“你能关灯吗?”
姜夕说:“那就看不见了。 ”。
唐鹏说:“我可以在其他时间画画吗? ”。
姜夕说:“告诉我什么时候能画出来。”
唐鹏不说话,可是连背影都能看出压抑的愤怒。姜夕只好关了灯,躺上床,唐鹏如翻大浪一样把所有的被子抢过来蒙住头,表达自己的不满。姜夕就这样在空气里手凉脚凉地躺了一晚上,心也凉了一截。她明白过来,唐鹏当初鼓励她画画,是认为那是一个省钱而有情趣的陶冶情操的爱好——和热爱烹饪、十字绣没有本质的区别,可当她真的把画画当作事业,甚至牺牲唐鹏的时间,那就是一件大错特错的事情。这种老情绪、老戏码总是上演,姜夕总是忍气吞声让着,她多次想问唐鹏问题。 “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办? ”但是,我害怕他真的会给出“那就别画了”的回答。
有一天她回家的时候,发现浴帘被换了。 原来的浴帘是她自己在防水布上画的工笔美人,有点醉醺醺的粉红色脸,水珠像滴汗一样飞溅。 现在变成了印有米老鼠和唐老鸭的蓝色防水布。
她出了厕所,出了家门,出了小区,离开了门口的马路。 她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
五“在大陆画廊的时候,我对这幅画感到惊讶。 ”红头发的女孩指着刚挂的画说。
画上是人体模型的雕刻,从隆起的光滑乳房可以看出是女性,但脖子上没有。 它被粉碎成无数块,看起来又变成了一块。 工笔画中,到处都是残破的痕迹比发丝还细。
“《受伤的女人》。 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太普通了吗? ”姜夕说。
“我记得那场画展全是女画家,是女权主义,视觉上的影响很大,受到了强烈的诉求。 但是,我只对这幅画印象深刻。 这个脆弱反而很有力量。 ”红头发的女孩说。
“年轻的一代已经破门了! ”
姜夕还记得林满在那次展览会上写的关于她的画的评论。 他这样写道。 “老一辈拙劣地扭扭捏捏,不相信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
姜夕看到他满是自己的纸,有点心不在焉。 学生时代,看到成功的道路漫长而崎岖,身心都做好了苦闷的准备。 读着名艺术家的自传,总是喜欢选最痛苦的贫困的一节,泪水盈眶,想张开双臂说:“让苦难更加深重吧。”
后来我意识到这条路短得惊人。 走着走着,视线中出现了终点的花和点心。 没有出现想象中的荆棘和暴风雪。 无聊,觉得无聊是对人生最大的惩罚。
画这幅画的时候,是她和林满在一起的第五年。
她离开了和唐鹏同居的小屋,搬到林满给她的工作室。她离开了朝九晚五的工作,如跃进捕鼠夹的老鼠一样跳入了林满为她提供的生活。林满把所有的钱全放在一个抽屉里,用蓝白条纹的绢布盖着,她觉得自己像古代的良家妇女——这个认识,使她非常快乐。钱少了,林满就再默默添上,像是童话中可以生财的宝盒,他太知道该怎样维持着不食人间烟火。第一次出去旅行是林满带她去台湾。
林满安排和朋友在温州大街的旧书店聊天,他们坐在里屋。 姜夕在外间乱七八糟的书架上翻书,爬下车,汗流浃背,拿到《龚半千课徒画稿》,惊讶地望着林满,想向他炫耀。 他正好微笑着看着自己,就像她理想中的慈爱之父。
他叫她坐下,她坐在他身边看图画书,他说话的声音低沉而遥远。 她仿佛回到了初中的下午,逃课了,阳光普照,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躺在手臂上小憩,听着手表的秒表声,未来与过去相连,时间仿佛穿越到了那一刻。
她看着画册,突然抬起头来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满树林的手掌上。 原来她坐在晒黑的阳光下,他一边自然地说话,一边用一只手的手掌挡住了她额前的光。
他的朋友看着他们笑,姜夕不熟悉他在人前表现出的亲近感,低头继续看书,既不好意思,也有点寂寞。 他的朋友肯定透露她是他的情妇。
傍晚,林满说要带姜夕去“乱世佳人”吃饭,本以为是高档会所,结果是一家小炒店。他们在二楼的天台上吃饭,热气腾腾的时蔬和海鲜源源不断地端上桌,两人吃得快而沉默。鱼入口即化,嫩得刚送进嘴里时整个后脑勺都“嗡”的一声,恨不得要流泪。两人对视,看到彼此湿润的眼眶如含情脉脉,同时大笑起来。吃完饭,她先下了楼,在小饭馆门外等他。 他结完账出来,她看到他的表情很轻松,两鬓分别雪白。 在这一刻,他的过去和未来是她的。 她愉快地冲了过去,像孩子一样搂着他的脖子,他踉跄了一下,窘迫地笑了。
她把脸埋在他的脖子窝里,不想从他身上下来,她光着脚踩在他的鞋子上,他带着她往前走,笨拙地跳着。
回到酒店,两人看了电视,在催眠综艺节目中,很多明星兴奋地说自己被催眠了,看到了自己的前世。
“你也催眠了我。 ”林满看完之后,满意地得出了结论。
他觉得这是对她的魅力的赞美,但姜夕很不喜欢这个说法。 她仿佛欺骗了他,他一直是无辜忠实的受害者,有一天梦醒后,他平安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轨道。
这不愉快的回忆一直伴随着她直到回来。 在台北机场,她依然看起来很开心,在机场买了很多礼物,几乎上不了飞机。
林满有点不耐烦。 “去台湾也是这样。 真的要带你去美国,就不能搬山回来吗? ’他和他的妻子上个月刚去了美国。
姜夕说:“没见过世面啊。 ”。 心不断下沉,我觉得不能这样下去。
不能这样下去,这种想法在姜夕的脑海里又持续了两年,一眨眼她就过了三十岁。
“看到好人,不要错过,把自己嫁出去。 ”林满总是这样说着,在话语中叹息着。 但有时装作凶狠,在她耳边低声说。 “我会占领你到四十岁。 那时,即使你想结婚,也没有人要你。 ”
他反复无常,她坚决决定不离开自己。
林满的画这两年在艺术市场的价格一路下跌。他最近画的系列都是丑陋而扭曲的中国人,他认为讽刺而尖锐,却被评价为“老旧滞重”,他愈发不敢动笔。姜夕的创作热情和名气却一路看涨,林满偶然来她的画室,看到她的画会忽然暴躁起来,说:“这些题材宋人、清人不都画过了,你再画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她维护着他的自尊,小心翼翼地不反驳。他接触不到艺术和市场的标准了,唯一稳居姜夕十。
林满越来越肆无忌惮,给姜夕讲自己知青时遇见妻子并坠入爱河的故事,讲自己如何在极端贫困的环境中相互依存地生活,他把这个故事当作青春甜蜜而苦难的勋章。 有一天,一位来采访自己的艺术杂志女记者夸耀自己比当时的姜夕更有灵气。
“他是要逼疯我。”姜夕清醒地意识到,他是在不断地伤害她、刺痛她、远离她,来试探她的极限,仿佛把一根铁丝放在火上烧,考验它何时会软化弯曲。如果她留在他身边,则证明了他对她的魔力;如果她崩溃,离开,那么她的软弱则证明了他对于女人的判断,对人性的鄙视。怎么都是他赢。姜夕终于崩溃了,把杯子、牛奶包、烟灰缸、钥匙都扔向他,但一个也没有命中,掉在了地板上。
“你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女画家。 ”林满走之前,冷笑着说。
姜夕跪在地上捡起玻璃碎片,心想自己这几年简直是无意识地度过了。 她谦虚得像老鼠一样,仿佛坐上了黑色胶皮带式输送机,被搬到了一个黑暗而又狭窄的小洞里。
姜夕把自己关在房里好几天,画了这幅《受伤的女人》。女人并不是被男人所伤害的,男人并没有伤害女人的能力,他们什么也不懂,如同最简单的哺乳动物一样呼吸、猎食、睡觉,行走在草地上、石缝里。女人被切断了引力,如同在一部失去重力的电梯里,重重地摔在男人的身上,粉身碎骨。六展览会终于要开始了。 最兴奋的是红发女孩。 她换上了贴身的粉红色连衣裙,腰部松垮垮,曲线妖娆,大红色玛丽简的鞋子显得纯真而危险。 看到她专门向画廊内部的工作人员介绍作品概要,姜夕觉得年轻一代真的破门而入了。
来的人不少,超出了姜夕的期待。 她费力地笑着,试图和所有的客人交流。 偶尔和红发女孩对视,姜夕哭丧着脸,示意女孩要打起精神挺起胸膛,不要驼背。
姜夕打起精神来,她扭头,看着林满。
我上次见到他是从她租的工作室搬走的时候。 林满帮她把画搬上车时,他苦笑了一下。 “你的画里没有我。 ”
那是六年前。 她没想到六年的时间里一个人的身体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他的头发雪白。 脸颊上的肉明显下垂,很伤心。 他也看到了姜夕,朝她微笑了。 他的眼镜好像都很厚很脏,眼睛一点精神都没有。
姜夕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那十几米的路,来到他面前的。 她尽量不看他膨胀的肚子,以免看到脖子上纵横的皱纹。
“你是怎么来的? ”姜夕说。
“这里的商业机构邀请我去讲座,我来了。 我正好在报纸上看到了你展览会的新闻。 ”林满说。
“你好像还很忙呢。 ”姜夕哈哈大笑。
“还不赖。”林满说。成功的反面并不是失败,不是突如其来的空虚,而是提供给你一种还不赖的生活。差不多的繁忙程度,差不多的生活形态,差不多的高朋满座。只不过,日复一日的生活渐渐散发出一股酸腐的气味。和你厮混的人也越来越模糊和不体面。仿佛是泳池的水被慢慢抽干,最后只剩下池底枯黄的落叶。一开始,你什么都没有注意到; 在那之后,你假装没注意到; 最后,你接受自己成为二流的事实。
林满嘴里说着忙碌的日程,眼神发出了求助的信号。 “帮助我不要和池底的落叶一起被冲走!
姜夕的心中突然涌起无数的感情。 林满看到快要哭出来的时候,马上转移话题,看着她手里的钻戒,笑了起来。 “这么大的钻石,是商人吗? ”
姜夕被他话中的讽刺刺伤,冷冰冰地说:“我是作家。”
她强迫自己想起乔的好处。 乔意也在看她的画,但从来没有像林满那样坦率地评论过。 没有报告过无差别的惊讶。 就像一个供不应求的退休老人,每天早上都去阳台,看着自己在世界上唯一留恋的几片土地,什么花开都不可思议。 乔把她当成脆弱的盆栽一样对待。
林满说:“为什么这么不接受教训,又找了一个艺术家呢?”
姜夕下意识地转动手指上的戒指,说:“女人,如果不幸和艺术家坠入爱河,就很难再和普通人在一起了。”
她说的是实话。 她也试着和商人和医生交往,但结果总是失败。
“你呢? 你的孩子大学毕业了吧? ”姜夕问。
林先生眼角布满了温柔的皱纹,笑了。 “马上就要当爷爷了……我离婚了。 前妻再婚了,去了美国。 ”
姜夕大惊,和林在一起时的一切痛苦,一切狂喜,一切碎片,一切美丽的身影扑面而来。
她笑着露出了遗憾的表情。 “为什么我没赶上? 我要是没那么疯就好了。 ”她犹豫了一下,“你有没有考虑过为了我而离婚? ”我问。
林先生哈哈大笑,笑恢复了往日的精神,说:“当然了。” 他叹了口气,像看孩子一样看着她,又说了一遍,“当然了。 ”
他看着她,“我走了。 ”他笑了。 像从前一样,他在离开她的工作室之前日常告别。 虽然宣言要去好几次,但脚怎么也动不了。
姜夕内心闪过一丝疼痛:别走得那么快! 时间还没到!
她看着他的脸,想要把他的脸牢牢地记住,甚至充斥她的整个回忆。她想把童年、青春全部忘却,让其他男人的脸、其他男人的身体都逐渐被记忆之海浸泡溶解,最终仅仅是他们的只言片语浮在内心的虚空中。然后,只剩下她和林满之间的回忆,让愤怒和怨恨消失,只剩下至今三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思念与柔情。林满被她看得很窘迫,慌忙告别,几乎跑出了画廊。
姜夕追了过去,走到他身边,碰了碰他的指尖,然后小心翼翼地拽着他的手——走了。 他们从来不是这样的,他们一直很着急。
林先生手掌出汗,害羞地说:“我已经是老人了。”
“我知道。”姜夕说。她一向最爱这样的故事,只因为一眼的怦然心动也好,一瞬间的刻骨铭心也罢,就这样无怨无悔地奉献出自己的一生——并不是许给对方,而是许给自己如同殉道者一样悲壮的命运。以超人的意志抵抗住了时间的摧毁,这是日常生活的史诗,是战胜了自私与欲望的神圣一刻,把庸俗的现实击得粉碎。“去吧。 ”姜夕说。
“去哪儿?”“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