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是男人的未来 我可以叫,女人对男人说,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我依然喜欢你

2023-03-16 16:55:38 婚恋情感 茜茜

鲸鱼之光

王夔

宁玲的住处在星火路的尽头。 那里的傍晚,全年都能看到红色的云。 乌云比乌云飞得高,也走得远。 她总是能看到父亲。 弯着腰的男人,把身体埋在很多衣服里,穿着色彩鲜艳、陈旧、散发着烟屎气味的衣服。 宁玲不喜欢这些服装,也不喜欢埋在这件服装里的人。 淮剧团早就散了,落下的剧场成了西阳第七建筑公司的仓库。 她父亲在剧团,本来是个勤杂工,但他总是对女儿说。 他是道具师。 什么道具师? 切了两次板子的是道具师吗? 淮剧团原来的宿舍早就拆除了,戏装的主人们就像散开的烟云。 她父亲把淮剧团落下的垃圾都搬到舞台上,在舞台中间拉上窗帘,一半是他的,一半是他女儿的。 建筑公司本来就不需要她父亲看仓库,他们用建筑公司的人。 但是用建筑公司的人,宁玲的父亲必须给他们看。 她的父亲没有死。 日常的工作就是在服装里整天看着那些台下的螺丝钢。

后来,她父亲告诉她,这个仓库员的工作,挣的其实不是他的命。 谁的生命这么有价值? 建筑公司不想用你,也在乎你的命吗? 我不愿意叫警察带你去。 她父亲告诉她,建筑公司的头儿,和他有亲戚关系,而且是奶酪村的人,他们小时候都穿裤子。 他说的这种亲戚关系,拐了九曲十八曲,宁玲不知道这种亲戚关系是怎么回事。 她也没见过那个相关人员。 她以为父亲在海上吹,但他以前不是。 一上了年纪,就不爱说话了。 仓库保管员一个月五百元。 这样的钱,能做什么? 她父亲说,500元,相当多。 宁玲哼着歌,什么也不说。

宁玲的一半,和窗帘隔开的她父亲的一半,完全不同。 最不同的是气味,还有服装。 当然也有同样的地方。 他们缺了一面大镜子。 她有梳妆台,本来是剧团用的,台上的镜子被她取下来了。 被取下的原因是镜子上有无法抹去的黑点。 有时候拍照的话,我会很害怕。 有小镜子就用吧。

这天傍晚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宁玲从金凤商城出来,骑着凤凰自行车,经过飞凤大街,进入星火路。 离住处不远的地方,有一家小杂货店。 不在街道的边缘。 也没有商店的招牌。 里面有60瓦的白炽灯泡。 在泛黄的灯光下坐着一个苍白的中年人。 他总是向她卖耶正宵的磁带。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很好。 他有两个大箱子的胶带。 但是,她不喜欢《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喜欢黄磊的《我想我是海》,喜欢大海。 除此之外,她有点喜欢摇滚、重金属。 她问中年人,有没有新的。 中年人摇摇头。 宁玲说,你应该换。 四牌楼的街道都是新胶带。 中年人说,这里不是四牌楼街。 另外,我说当时我也是四牌楼街的麻雀。 她不是第一次听他说话了。 四牌楼街是西阳市最繁华的街道。 中年人说,当时他也在四牌楼街混。 当他在四牌楼街上混的时候,黑白通吃的周云海还没上路。 四牌楼街的麻雀,比星火路上的鹰还大。 她还知道他说的鹰。 鹰是周云海的部下,手臂上有鹰,星火路的商家很怕他。 宁玲没有选择合适的胶带,顺手叫了一声甘草味的葵花籽。 她到家时,她的父亲坐在台下,他帮她凑齐元宝。 叠在黄色纸上的元宝是给双胞胎姐姐的,晃眼一看,姐姐走了已经13年了。 姐姐长得很像她,不同的地方是姐姐下巴上多了一个痦子。 大家都说那个痣是美人痣。 有了这个痣,不仅人会变得更漂亮,将来就算成为有钱人吃也不会困扰的吧。 姐姐没等发财的日子,就淹死在筒子乡的季节黄河里。 她一边叠着元宝,一边种着葵花籽。 她父亲说,你必须不种葵花籽。 宁玲站起来,说我要出去。 她的父亲说,刚回来就出门,去哪里? 宁玲说,要去四牌楼街买磁带。 她父亲说,做完这个堆叠再去。 宁玲不理他,转身走了。

pan style="color: #333333; --tt-darkmode-color: #B3B3B3;" class="data-color--tt-darkmode-b3b3b3">四牌楼街离她住的地方大约两公里,但骑完这两公里,你会发现,不是两公里,四牌楼街和星火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差了十万八千里。宁玲喜欢四牌楼街,也喜欢四牌楼街的麻雀。在四牌楼街开店的店主,都算得上四牌楼街的麻雀。四牌楼广场的地下商场什么都有,卖磁带的有五家,其中有家夫妻店,是她最经常光顾的。夫妻俩都胖胖的,圆滚滚的,说起话来客气得很。她也不是要来这家,她是为了他,鲁仁。她站在一大堆磁带面前,果然,他就挨过来了。他也是开店的,紧靠着胖子夫妇,做的是书籍生意。书店名“鲁人”,和他的名字差了一个字,但同音。他跟她推荐过《平凡的世界》和《百年孤独》,还推荐过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她看到他来,就将耳机塞到耳朵里,口袋里随声听的声音却被她调到最低。她什么都能听得到,但可以装作什么都听不到。鲁仁年轻、帅气。她慌乱地向前走,他追了过来,手里拿着本书。她听到他喊,宁娟,你等等。

宁娟是她姐姐的名字。介绍自己的时候,她跟他说,她叫宁娟,她还有个孪生妹妹,叫宁玲。她们从小跟爷爷奶奶长大。自打懂事起,她们没见过母亲,家里人的说法,她们的母亲早死了。她们只有父亲,父亲在城里的淮剧团,是团里的道具师。9岁那年,她们的父亲从城里回来,决定带她们中的一个去城里。她们都想去城里,她们约定了,要么都去,要么都不去。假如父亲把她们中的一个强行拖到城里,被拖到城里的那个,一定要想办法从城里溜回筒子乡。那天傍晚,火烧云填满了河流,连河岸上的芦穗也像喝醉酒的父亲脸色一片酡红。她们到季黄河边的石码头上洗碗,石码头上空无一人,大水拍打着石头的罅隙。她不知道那天为什么石码头那么滑,季黄河的浪那么大,浪把她卷进水里。妹妹够她,没够着,也掉进了季黄河。她拼命拍打,侥幸抓住了芦苇根,妹妹却没那么走运。她坐在石码头上号啕大哭,红云不见了,天黑得像炭。妹妹在第三天才打捞上来,整个人肿得像鲸鱼。她跟他说,妹妹是为了救我,我这后半辈子,是为了我妹妹活着。

她和他聊这些的时候,她还不知道他有对象。她隐去了自己金凤商城店员的身份,也隐去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她说自己是西阳大学的一名学生。姐姐宁娟上学时,比她的成绩好了太多,如果不是季黄河收走了她,考个西阳大学还不是小菜一碟。她说,她学的汉语言,除了汉语言,她对大学的专业知之甚少。

鲁仁说,哦,汉语言,文学呗。

宁玲说,对,就是文学。

鲁仁说,我也喜欢文学,要不也不会开书店。

宁玲开始慌乱了,如果要说文学,她的文学就是她听来的那些歌,《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把根留住》《大海》《我可以抱你吗》……她喜欢的歌都很文学。她五音不全,但她这个北方人可以将它们朗诵出来,朗诵出来的歌词也很美。她曾无数次站在剧团的舞台上,在紫色的大幕背后,朗诵它们。朗诵它们。朗诵它们。

你喜欢写什么?他又问。

我喜欢写诗歌。

诗歌是最高贵的文学体裁。

算是吧。

她拿了鲁仁的《恶之花》,回去就学着吹竽了,不过吹来吹去,总是不着调。中外诗人,倒是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了。她还说,她是西阳大学文学社团的重要成员,今年是西阳大学建校90周年,他们学校租了四牌楼大剧院的场子,要在里面搞盛大的庆祝活动。到时,她要上台朗诵一首诗,她写的,庆祝学校成立90周年的。

这么牛啊。

对。宁玲涨红了脸,说,到时你一定来听我的朗诵。

一定的一定的。

她的牛吹大了,都不知道怎么收场了。她为什么要吹这个牛呢?后来她想,她是宁娟附体了。她姐小时候特想上大学,她姐说,她要到海边的城市上大学。宁玲说,到海边还不容易,从季黄河一直游过去。解放前,筒子乡有个人,靠着条小船,从筒子乡一直划到了上海,这事儿筒子乡的人都知道。宁娟说,对,我要学游泳,一直游到上海去。宁娟没学过游泳,更不会游到上海。在她没有打捞上来之前,宁玲宁愿相信,姐到上海去了,姐一直游到了上海,上海多好,灯火辉煌啊,不像筒子乡,到了黑夜,连电都没有。

鲁仁继续追着她,迈上了通往广场地面的台阶。宁玲转过身,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跟你推荐一本书,聂鲁达的。

见鬼。

他轻吻过她。在舞厅。他用广阔的南方平原吻过她高耸入云的北方山脉。他的嘴唇是湿润的。那是舞厅灯光昏暗时分,她的迷乱被舞厅里其他人的尖叫唤醒。他掠夺了她、洗劫了她,却装作若无其事。那个夜晚,她做了逃兵。她在舞台的床上,想,她要是做了他的女人,那又怎么样。他有钱,又帅,是姐姐宁娟喜欢的类型。她替姐姐喜欢他,爱上他,又有什么不可以。第二天,她又去磁带店。四牌楼地下商场的磁带店卖得贵,一盒的价格,在星火路可以买两盒。在磁带店里,她发现书店里多了个女主人。她短发,做事干练,把他指挥得团团转。后来鲁仁向宁玲解释,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了她身上。是她要来的。他跟宁玲解释道,她要来,我也没有办法,我又不是警察,我不能把她铐走。我们要分的,迟早要分。宁玲说,我是你的什么人?你们分不分跟我有半毛钱关系!你自己拎拎清。

见鬼。

鲁仁跟着宁玲到了四牌楼广场上,广场北边,搭了个临时舞台,几个穿着暴露的模特在上面走秀。她站在那里,他站在她的身侧,周边人山人海。喇叭声刺耳,像铁铲剐蹭着锅底。她不知道怎么对付他,或者说,她不知道她怎么对付书店突然到来的女主人。她在劝自己冒险,当然,也不是她在冒险,是她姐宁娟在冒险。她摸着自己的下巴,她觉得摸到了宁娟下巴上的那颗痣。模特们下去了,上来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灯光照得他满脸冒油。他的声音发哑,推销着手里的所谓神奇拖把。在一大通话后,他要大家回答他的三个问题:一,拖把的生产厂商是谁;二,拖把的品牌是什么;三,拖把已出口多少个国家。只要回答出他的问题,就送出小礼品一份。台下的人纷纷举手。宁玲穿过举手的人群,不远处,四牌楼大酒店巍巍伫立。宁玲说,别跟着我。

鲁仁说,我们分了。

别跟着我。

我和她真的分了。鲁仁抓住了宁玲的手,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就是从手慢慢开始的,她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接着她发现,他抓住了她身体更多的部分。她每挣扎一下,他就能抓住她身体更多的部分。直到她被他全部攫住。她变得轻飘飘的,像星火路上红色的云朵。在四牌楼街旁的街心花园里,在树木遮掩的暗处,他搂住了她。这时她已经没有了,没有她了。要杀要剐,她都是他的人了。他吻她,第一次深吻了她。那刻,她觉得她与他合体了,不,是她姐与他合体了。她软下来,她想,不管他要什么,她都能答应了他。大学生宁娟是有户口的,上了大学,就解决了户口问题。但她是没有的,她也不是完全没有,前几年,她父亲用尽积蓄给她买过,6000块一个城市户口。现在买的人都后悔了,6000块的城市户口屁用都没有,假的就是假的。她听到不远处音乐又响了起来,她想,那几个模特又在走台了。

鲁仁的诺基亚响了,宁玲听出是她的声音,是他说分了手的那个短发女孩。她在吩咐他,颐指气使,他诺诺应着。她抢他的电话,他不让她抢。现在她把她的身体拿回来了,还把她姐的身体也拿回来了,她浑身充满了神奇的力量。她抢下他的手机,狠狠地摔在地上。

他道,你疯了,你干什么!

她踩着手机,说,对,我疯了,你让警察来抓我。

他转过身,手机也不要了,走到黑夜的外面去了。

她蹲下身子,泪水流了一地。哭完了,浑身的劲也没有了。她不知道怎么把凤凰车骑回去的。回到住处,她看到舞台上,她父亲穿着戏服,五音不全地唱:猛听得朱买臣高中喜报,绝望中依稀见生路一条,且按下喜悦情耐心等待,心难平不知如何打发今宵……宁玲说,爸,别唱了,难听死了。她父亲似没有听见,继续唱:先将容装整一整,面对菱花镜,我怦怦心跳脸发烧……宁玲踩得舞台咚咚响,过去将一把靠背旗扔在地上,说,爸,别唱了。

他觉出了女儿的不对劲,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别唱了。

他住了嘴,说,明天是你姐的忌日,我就这老毛病,睡不着唱几句。

噢,对,你唱吧。

现在唱不出来了。你买到磁带了吗?

没买到。

宁娟的忌日,他都要烧纸,还要挑一件最破旧的戏服烧掉。她们8岁的时候,他带过她们到淮剧团,她们喜欢极了戏服。他不知道,为什么二女儿现在这么讨厌戏服,还曾扬言,要把这些戏服全烧掉。他怎么肯呢,这都是他的宝。他还要一年一件地烧给他的大女儿,不管二女儿喜欢不喜欢,大女儿总是喜欢的。

戏服和钱袋堆在门口道旁,他点了它们。当年小女儿落入河中,大女儿为了救她,才溺亡的。二女儿的命是大女儿给的,可是每回烧纸,二女儿都默默地远站着,像个看戏的局外人。

宁玲看灰烬在空气中轻浮着,她想,它们就是一条一条鱼,一条一条游到上海去了。她吃完晚饭,又往四牌楼的地下商场去了,她要找他说个明白,她不服。到了鲁人书店一看,关门大吉。隔壁卖磁带的胖夫妇如往地招呼着她,她胡乱应着,心里却是快乐的。他关了店干什么呢?是跟那个短发女孩吵架吗?他揪住了女孩的短发,一顿暴打。她又瞟了瞟书店,胖妇人问,是要买书吗?宁玲说,本来想看看的。胖妇人说,这几天可能不来了,听说快结婚了。宁玲哦了声,手里的磁带掉了下来。胖妇人说,真要挑不出来,我仓库里还有的,今天才到的货,还没来得及上架。要不你去看看。

胖子夫妇的仓库她去过两次,在四牌楼大剧院的地下室。看仓库的,是胖子夫妇的乡下表侄。他们的表侄又黑又瘦,不爱讲话。宁玲从大剧院门前走过的时候,看到一张巨大的海报,今晚的大剧院,将有场盛大的诗歌朗诵会,由西阳市文联、西阳市税务局和西阳市朗诵协会联合主办。往地下室,要从大剧院的背后楼梯下去,胖子夫妇的仓库在最里面。门敞着,黑瘦男孩躺在竹椅上。随便挑。他说。

最近进了什么?

左边。

有推荐的吗?

男孩站起身,抽出一盒。这个。

宁玲接过来,这是一盒舞曲磁带,封面底色为蓝色,上面写着浅灰的“跳舞机”三个大字,主打曲目有四个:青河螋、蝴蝶、东京音头、冰冷卡卡。译过来的名字都怪怪的,但怪得有意思,明明应该是热火朝天的旋律,名字却冷到酷。

仓库潮湿,水珠悬浮在空气中。宁玲打开一旁的收录机,能听听吗?

很少有人到我这里来。男孩说。

你长得像一个人。

谁?

不说这个,我能听听吗?

听吧。男孩按了播放键。

刺激吧。男孩说,痉挛的声音。

不错。

很少有人到我这里来,也很少有人和我说话。

你表叔呢?

他们只有他们的生意。男孩过来,他毛茸茸的嘴唇抵在她的耳垂处。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这么多话。他说。

他抱着她、推着她,宁玲手里的磁带全掉在地上了。她知道他要干什么,他那里顶到她了。仓库的另头有扇门,里面有张钢丝床,窗户很高,站在床上也够不着。被子是潮的。他开始脱衣裳,她的和他的。他们不说话,行动代替了语言。他还嫩,是个孩子。他弄了她,居然哭了,他的脸伏在宁玲的私处。她抚摸着他的头。她不明白她这是在干什么,这算一夜情吗?他坐起来,宁玲有点尴尬,拿衣裳遮在了身体的前面。收录机还在响着,窗户的框上长满绿色的苔藓。乐曲的声音很冲,像金属切割着金属。宁玲对男孩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男孩问,什么秘密。

宁玲说,你对谁都不要说。

男孩说,你知道我不会瞎说话。

8岁那年,没人知道我学会了游泳,是跟邻村的一个孩子学的,那个孩子很野,又黑又瘦。

这有什么!那孩子像我?

不,跟你没有关系。

那算什么秘密!男孩抱住了她,细细的唇毛落在她的脖颈上,我喜欢你。

你还是个孩子。

我已经17岁,马上就是成年人了。

过两天我要相亲了。

你不想去相亲的,是不是?

你不懂。

我什么都懂,我喜欢你。

还是等你成年了,有结婚的资格了,再来跟我说喜欢不喜欢的话。真到那个时候,你就不会说喜欢我了。

不不,我就是喜欢你。你和谁相亲,告诉我。

收录机停了下来,整个仓库空荡荡的。宁玲将食指竖在嘴边,让他不作声。

什么?

嘘——

她听到在她头上5米的地方,有脚步走动的声音。一个美丽女孩走上舞台,打开红色活页夹,富有韵律的诗句从她唇齿间流淌出来。诗句们排列成队,勾勒出巨鲸的模样,在这个迷人的夜晚,游出了灯光璀璨的大剧院,一直游向波澜万顷的海洋。

相亲是一个神秘女人安排的,宁玲不认识她,但她坚称她是她父亲的好朋友,几十年的好朋友。女人骑着自行车,她在后面跟着,从星火路向西再向南,经过一处停产的工厂,里面竖着水塔和烟囱,灰喜鹊在香橼树上叽叽喳喳。女人告诉她,她父亲刚到剧团时,她就认识。女人骑的是新永久车,她不时地按下自行车铃子,像里面装满了她要说的话。她的话就是在这些清脆而琐碎的铃声间歇中发出来的。夕阳西下,大地显得格外沉稳和庄重。女人短发,胖乎乎的,浑身都是肉,像个气球。她指了指工厂的烟囱,原来我就在这里,这里是西阳齿轮厂,齿轮懂吗?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齿轮,没有齿轮,连自行车都骑不起来。我在厂里,专门生产齿轮的废品。说到这里,女人破口大笑,身上的肉翻起了浪花。宁玲说,废品还需要生产?女人说,不是,我做的齿轮废品率高。有一次上夜班,我竟然趴在机床边的工作台睡着了,我还做了个梦,梦到了玉皇大帝,等到醒来交产品,检验员骂我是无耻女人。我说,我怎么无耻了?检验员说,你看看,你送来的这些,齿都没开就送来了,你说你有齿,齿在哪里?我揉了揉眼睛,天呐,真是,毛坯就送过去了。我居然把毛坯就送过去了。谁能用这样的齿轮?谁用这样的齿轮谁倒霉。女人继续大笑,车也慢了下来,宁玲皱着眉头,她想不通无耻有什么好笑的,何况无耻在她自己身上。

西阳齿轮厂的围墙特别长,不时地,围墙上会跳出一段广告或者宣传语。其中有幅中华恐龙园的广告,画上是只巨大的摆轮,从摆轮上伸出的人腿,就像齿轮上的齿。过了齿轮厂,向东拐,是食品厂,厂里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厂门口停着辆绿色的解放牌大卡车。食品厂不大,再过去不远有家茶楼,女人介绍的曹卫东在里面等她。女人说,男孩子第一百货商店的,做海报设计,第一百货商店顶上那个戴钻石戒指的美女你看到了没,是卫东画的。在西阳城,没人比他画得好。你要是嫁了他,这辈子不愁吃不愁穿,一百什么单位,什么东西不要到一百去买?别看厂子倒了一个又一个,一百永远倒不掉。而且现在政策改了,嫁了城市户口,孩子户口将来可以跟孩子爸爸走,多好。你赶上了好时光。

到达茶楼的包厢后,宁玲并没有看到曹卫东,这让女人脸色发红,她走到外间,打起了电话。茶楼有十几个包厢,隔音效果不好,周边的人语像季黄河上渹渹沌沌的涛声,她头疼。女人从外面转回来,说,这就到了,就到了。宁玲想了想,还是问了,既然你认识我爸爸那么早,那你见过我妈吧。女人说,见过一两次,印象不深。宁玲说,你一定知道我妈后来去了哪里。女人说,我哪里知道,她不是死了吗?你爸说的。宁玲说,我妈没死,她一定在哪座沿海城市,现在人不都是这样的吗,一个个往沿海跑。女人说,反正我不知道。宁玲还想再追问下去,曹卫东到了。

那以后不久,有天下班,宁玲在公园路上遇到了卖磁带的黑瘦男孩。更确切地说,是他骑着自行车追上了她。她装作不认识他,本来就是一拍两散的事。男孩横住自行车,逼停了她。

你想干什么!她生气地说。

我就想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她不怕他,他还是个孩子。她跟着他走到路边绿化带上,脚边站着一年蓬,春风吹过,花朵摇曳生姿。什么话,你说吧。

你是不是在和曹卫东谈恋爱?

关你什么事!

他是个流氓。以前他搞大了一个女孩的肚子,没跟人家结婚,还把那个大肚子的裸体画了下来。西阳好多人都知道。

他跟我说了,那个肚里的孩子跟他没有关系。

总之你不能跟一个流氓结婚。

到现在,她也不知道男孩的名字,她不想知道。我就是想和一个流氓结婚,我就是爱慕虚荣,我想在城市里留下来。以后我还会脱光了衣服让他画。我自己也是个流氓,比他更流的流氓。好了吧,以后别再找我,你也不想和一个女流氓在一起对不对!

在鲁仁结婚后不久,宁玲很快也结了婚。曹卫东比她大6岁,她管他叫老曹。其实刚结婚时,老曹也才28岁,一点也不算老。他们的婚房在一幢二层居民楼的阁楼上,8个平方。这还是他父母找了居委会主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下来的。很快一年过去了,他们没怀上孩子,不是不想要,是好像谁有点问题。她让他去查查,他又让她去查查,结果谁也不去查,街坊邻居的碎言碎语就来了,大家认为宁玲是个不会生蛋的母鸡。当然,也有少数人认为,是曹卫东的问题。当有人说出这个疑虑的时候,当即就会遭到旁人的反驳,曹卫东的父亲生了8个孩子,凭什么曹卫东生不出孩子。

宁玲一直在金凤商城给私人老板打工,她觉得自己有在商城的工作经验,让老曹到领导那里说几句,她就能在第一百货商店的鞋柜做个柜长。但一年多之后,非但她没能进第一百货商店,老曹也被那里踢出来了。原因是第一百货商店改制,卖给了一家民企,第一百货商店改名全巨茂商业股份有限公司,人员被裁了一大半。开始老曹觉得万不会裁到他,因为第一百货商店就他一个美工,把他裁掉了,广告怎么做。但偏偏把他裁了,广告制作包给了外面的一家广告设计公司。老曹不服啊,不但他不服,被裁掉的所有人都不服。有人到政府去请愿,也有人迅速占领了第一百货商店宿舍区空置的两套住房。最滑稽的是水电工老贾,他占领了宿舍区的厕所。事后证明老贾是对的,厕所真大,粪坑填掉,那是85平的三室一厅。宁玲也劝老曹找个地儿霸一下,随便找个地儿,怎么都胜过这冬冷夏热的阁楼8个平方。开始老曹有点犹疑,等回过神来,能霸的全被霸完了。他只得去霸单位的办公室。美工的办公室不小,有50来个平方,里面放着工作台、铁皮柜、办公桌椅、单人沙发、茶几。现在他在里面,加放了一张竹躺椅、一把菜刀和一把斧头。他的理由很简单,他要在这里工作,工作至死。把美工工作包给外来的公司,不但是不负责任,而且浪费钱,谁都可以来评这个理。

曹卫东的办公室在全巨茂公司六楼西北角处,走过去需要经过公司的废旧物品仓库,仓库门口堆着几张旧木椅,残缺不全的它们几乎堵死了道路,使得他每次都只能侧身通过。他不会去动那些旧木椅,他若是动了,会有更多的旧木椅从仓库里走出来,有时候,缺胳膊缺腿的才是最横的,不单指人。曹卫东不缺胳膊,也不缺腿,他缺心,这是他老婆宁玲说的。他老婆不但说过他缺心,还说过他缺肝缺肺,胆儿没有,脑子也少根筋,总之内里没一个好东西。天有些灰,旧木椅下有一汪昨夜的雨水积水,瘦削的曹卫东熟练地绕开障碍物,掏出办公室的钥匙,打开门锁,门吱呀一声,只开了一道粗缝。除了门锁,门上还挂着一条铁链,把门把手和墙捆缚在一起。他微低了头,从粗缝里钻了进去。靠门口的台上,摆着应急灯,工作台上放着他的画,在昏黄的灯光下,蓝色的大海抑郁地奔腾着。应该还有一条白色的鲸鱼。他想。

他试着勾勒鲸鱼的线条,他想到了透纳,那个水汽弥漫的英国画家。他还想到了透纳的处女作《海上渔夫》,因此犹豫是不是应该画一艘船。这时周建来了,周建是他以前第一百货商店的同事,现在全巨茂公司管人事后勤。周建比他大5岁,以前一起打过无数场台球。也正因为台球,全巨茂的老板才让周建管这事儿,他要他软硬兼施,无论如何把美工办公室拿下。他怎么拿得下呢,有句话叫奈何以死拒之,对于生死置之度外的人,能用什么好办法?他没有孩子,老婆也跟他分居了,更有了以死相抗的资本。他敲了敲门,把曹卫东叫出来。曹卫东从门缝里钻出来时,手里拿着蘸满白色颜料的画笔。他的画笔是他的武器。曹卫东说,哟,今天来,还跟着腿子啊。他说的腿子,指的是跟着周建的保安,保安手里拿着警棍,脸黑得像张飞。周建皱了皱眉头,努了努嘴,让保安先走。保安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下才走了,似乎有点不情不愿。

周建说,兄弟,我们随便聊聊。曹卫东不说话,颜料滴在水泥地面上。周建说,上个月我介绍的画廊怎么样?曹卫东说,没卖出去。周建说,还挂那儿?曹卫东说,应该是。周建说,这也不是个办法,老银子总有用尽的时候。曹卫东不说话,颜料在笔头凝成了半椭球。周建说,我不懂画,但我觉得你画得挺好。你们还好吗?我说的是你老婆,她没逼你?曹卫东说,好长时间没有联系了。周建说,这样各管各,其实也挺好。昨天我还在大街上遇到你老婆。曹卫东说,在哪里遇到的?周建说,在四牌楼广场。曹卫东哦了一声。

宁玲躺在剧团的舞台上,她听到隔壁父亲在咳嗽。就这两年,父亲加快了苍老的速度,像一列加速驶往悬崖的列车。她摸着自己的肚子,舞台的木地板随着父亲的咳嗽微微震动,连带她的肚子也在震动。她想,如果像别的夫妻,或许她这里已经多了一道长疤。到底是谁不正常呢?如果不是夫妻关系急速恶化,她或许会去看看的。金凤商城有个姐妹,结婚多年不孕,医生说她宫寒。她想她自己可能也是宫寒,肚子那里,一年到头总是感觉冷冰冰的。她的确去过四牌楼广场,那儿的地下商场改朝换代了,取而代之的是家电器商场,生意火爆。卖磁带的胖子夫妇不知去了何处,鲁仁她倒是知道的,而且他们是有联系的,时断时续。他不开书店了,在翠薇路上开了家粮油店,他说,其实一样,书是精神食粮,都是粮食。他说,粮油店缺人,问她来不来做个店员,工资比她在金凤商城高。她才不去,她去会跟粮油店的老板娘干架。她还不想干那个架。

星火路上新开了家黑网吧,是原来卖磁带给她的那个中年人开的,中年人脸色没有以前那么白。有一次,他还给她透露了关于鹰的消息,知道吗?鹰死了,死在外乡。他是替人去外乡要债的,结果债没要成,人被砍死了。啧啧,那么厉害的人。他摇头,她跟着支吾两声。她在里面,通常是上QQ,或者在西阳本地的BBS里发表一点关于诗歌的见解。在QQ里,鲁仁说他要去海南三亚的三亚湾,南方的海,蓝得透底。宁玲说,你要去海边,你店怎么办,难道关了不成?鲁仁说,别提了,我老婆和我吵架了,她把我赶出来了,我们要完蛋了。他问她,要不要一起,在椰子树下喝椰子汁,吹吹海风,再到大海里游游泳。宁玲说,我不去,我怕水,你又不是不知道。到大海边,我会被吓死。

她还是去了,去的原因用她的话说,是他太坏了,把她给骗了。他是天地之间第一骗。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是说那种真正的两个人的见面,街上偶遇的不算。他们坐了飞机,到三亚时已是傍晚,坐出租车到市内,开了两个房间。进了自己的房间,宁玲就抹着胸口喘气。第一次坐飞机,她有点晕机,直到酒店,还没有完全缓过来。到了晚上9点,宁玲洗漱过了,他给她打来电话,酒店内线。他问她睡了没,没睡的话聊会儿天。他叫她宁玲,让她吃了一惊,你看我身份证了?他说,没有。她说,看我登记了?他说,没有。这么多年了,随便一打听,就知道你叫宁玲,你姐才叫宁娟。她不想和他辩论,说,太晚了,我要睡了。

第二天他们去了三亚湾,但是人太多了,二人沿着海岸线越走越远,终于找到一处相对僻静的海湾,鲁仁在海水里游来游去,还向她招手,但她始终与海水保持一段距离。他想,她怕水是真的。他走到沙滩上,跟她说,来呀来吧,海水又不会吃了你。宁玲环着手臂,说,我不去。你也别游太远,当心被鲸鱼吃掉。鲁仁笑起来,鲸鱼不会吃人,鲨鱼才会。宁玲说,鲸鱼吸口海水,就能把你吸到肚子里。鲁仁说,那我就是匹诺曹,我要在里面搭房子,吃海鲜,吃够了再从它肚皮里钻出来。

鲁仁游成了一个黑点,天渐渐昏暗下来,海滩上人更少了。宁玲坐在沙滩上小憩,鲁仁突然从背后抱住了她。她不知道他怎么来的,那个小黑点才不见了一小会儿。她摆了一下身子,没能甩开,他太有力了,他的双臂紧紧地箍在她的胸前。他凑在她耳边说,宁玲,我还是喜欢你的。我和我们家的闹了,快离了,离了我们在一起好不好。她说,叫我宁娟。鲁仁说,宁娟,我们在一起,好不好?宁玲说,你勒疼我了。鲁仁松了手,宁玲说,你真想在一起。鲁仁说,真的。宁玲说,我要一个人好好想一想。鲁仁说,那你想吧,我再游会儿。宁玲说,去吧去吧,让鲸鱼把你吃掉吧。

鲁仁在海水里游着游着,突然感觉双脚被人拉住了。那人水性很好,要把他往深海里拉。他使劲蹬着,双手扑着,他的游泳水平也好得很,水下那人露出了水面,是宁玲。宁玲不说话,一把抱住他的头,把他往水下按。鲁仁呛了口水,继续扑腾,他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他挣脱了她,往岸边游去。他们几乎同时到了岸边,她在笑,抱住了他,我和你开开玩笑,看你水性怎么样。鲁仁冷着脸,这也能开玩笑,差点要了我的命。你不是怕水吗?你不是不会游泳吗?你怎么会的,为了要我的命才去学的?

宁玲站在那里,有点手足无措。鲁仁没理她,一个人往酒店走去。海边椰子树的影子被夕阳抻得越来越长,游客归去,大地一片静谧,只有海浪声滚滚而来。晚霞分娩出黑色的乌云,乌云像加了酵母的面团,蹬胳膊腿长得飞快,瞬息长成巨大的怪兽。怪兽俯向大海,大海与它沆瀣一气。这个世界没有奥特曼,只有远处零星的船火。更遥远的地方还有成群结队的白色鲸鱼。鲁仁独自回了西阳。宁玲手里的钱不够买飞机票的,折腾了几天才回去。到家后,只是稍稍收拾了一下,就往全巨茂公司去了。

她到了六楼,经过废旧物品仓库的时候,踢倒了一张瘸腿椅子。她直奔曹卫东的办公室,要手撕他的画作。曹卫东拿过一块三合板,身体紧紧地护在巨幅油画前。宁玲拎起地上的斧子,指着他,你画这些鬼东西有什么用,能当饭吃?曹卫东不辩解,也不让她撕。宁玲挥斧砍门上的铁链子,砍了几下没砍动,倒是门边台上的应急灯掉落在地上,灯不亮了,也不知道哪里坏了,室内黑暗一片。宁玲走到门外,又砍了铁链几下,还是没砍动,铁门发出异常的巨响。她索性走到工作室的窗户边,对着窗户上的杉木封条,又是一阵猛砍。这些杉木封条平常将窗户封得死死的,这会儿倒不是斧头的对手,窗外走廊上木屑纷飞。三个大窗上的杉木封条顷刻间被宁玲砍光。她这才解了气,志得意满地下了楼。

初秋的阳光干燥、盛大,它们从窗玻璃上奔涌而下,像突然到来的瀑布。他揉了揉眼睛,太亮了,有点不适应。等眼睛适应了光,却不适应画了。原来它这么暗!曹卫东看着画布上的海,连鲸鱼也不够白,它简直就是灰色的。他想起之前跟画廊老板通电话,画廊老板说他的画着调偏暗,他不以为然,认为暗的是画廊老板的眼光。现在看来,自己才是那个睁眼的瞎子。他坐在椅子上,像棵缓慢枯去的树木。是煦暖的阳光让他重新动起来的,阳光先是化成油画笔头的猪鬃毛,轻轻拂拭着他的眼睫毛,等他睁开眼睛,阳光便如一泓陈年老酒鱼贯而入,使他浑身暖烘烘的。他拿过调色板,重新调试颜色。

是几年后的事,宁玲死于一场车祸。那时,曹卫东的绘画已略有名声。他看监控,傍晚,翠云路与翠薇路交叉口,霞光渐收,宁玲看了看天空,就怔在那里。然后汽车撞了上去。是一辆桑塔纳2000。他不知道她看到了天空里的什么,让她突然停步。飞碟?暴风怪?九霄宫殿?他和宁玲这几年时好时坏,但他只记她的好,女人的好,对男人来说,真是太美妙了。宁玲出车祸,正是他们好的时候。妻子的葬礼上,他的岳父烧尽了戏服,晚上喝得醉醺醺的,在台上唱戏。他在唱戏声中黯然地整理妻子的遗物,发现了一枚夹在《恶之花》里的明信片,上面写着: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我依然喜欢你。真的,有些事情不会因为时间而改变。署名:冰冷卡卡。从邮戳上看,她收到明信片就在出车祸的前几天。他想,妻子的死也许与这枚明信片相关。他把这条重要线索交给警察,警察置之不理。

又过了些年,著名画家曹卫东的油画《敞开的》在佳士得拍卖行拍出1650万元的高价。《敞开的》画了大海和鲸鱼。画布上,大海湛蓝,白得透明的鲸鱼喷出巨大的水柱。有人说,那画里全是光。也有人说,有看不见的乌鸦在飞。后来,那个说有乌鸦的人见到了曹卫东,他递过一支烟,得意洋洋地说,只有我看到了乌鸦,是乌鸦,对吧。曹卫东接过了烟,点着了,一句话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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