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美原住民的创世故事中,茅香是最早生长在大地上的植物,是大地母亲的甜丝丝。 原住民把采集的茅香编成辫子,象征思想、身体、精神的一体,传达着对脚下土地的敬畏和感谢。 对印第安人来说,植物和动物是最古老的老师,它的教诲可以帮助我们消除疾病,度过难关。
作为森林生态学家,罗宾沃尔基尔默是北美波塔瓦托米部落的一员,她可以用科学的方法探索自然问题,她在心中深深认同原住民的观念。 植物和动物是最老的老师,每当我们遇到问题时,他们都会用自己的话为我们找到答案。 我们要做的只是静静地听。
这两种认知就像基尔默洞察世界的双面镜头,影响着她的思维方式和人生选择。 基尔默在书中用蒙太奇的手法将两者巧妙融合,诗意地阐述了印第安人提出的感恩文化,以及人类与其他生灵乃至世界万物平等互利的互动方式,从跨文化的新视角深刻反思了当今日益严重的生态环境问题。
基尔默说,口碑相传的古老故事,长期蕴藏着新智慧和强大生命力,是原住民赖以生存的基石,也反映了他们朴素的生态观。 即使历经千年岁月,民族遭受迫害、文化清洗,语言几乎消失,也能治愈,如今成为修复与大地破碎关系的好方法。
以下内容选自《编结茅香:来自印第安文明的古老智慧与植物的启迪》,原文有删改,副标题为编者加,非原文所有。 得到出版社的许可发行了。
《编结茅香:来自印第安文明的古老智慧与植物的启迪》,[美]罗宾沃尔基尔默着,侯畅译,商务印书馆2023年1月版。
不论人们需要什么,
柏树都乐意给予
我们迈着轻快的步伐,畅谈着走在高低起伏的花旗松之间。 然后,在看不见的边界上,温度突然下降,来到了盆地。 对话停止了。
一棵有沟的大树从青苔绿色的草原上拔地而起,树冠消失在森林弥漫的雾气和朦胧的银色黄昏光中。 地上铺着柔软的针叶,装饰着阳光的斑,散布着巨大的倒木和蕨类。 阳光从树苗树枝的缝隙里,泻下来,他们的奶奶站在阴影里,带着条状突起的树干直径约有8英尺。 这样的场景就像置身于大教堂,在本能的敬意下,我想安静下来。 因为所有的话都是徒劳的。
但是,这里也一直不安静。 少女们在这里笑着聊天。 她们的奶奶们拿着歌棒坐在附近,守护着她们。 长长的箭状伤口沿着树干向上,有三十多英尺长,在最高处的第一级树枝处逐渐变窄,变成了暗淡的灰色。 剥掉这片树皮的人抓住手中的“树皮丝带”后退,直到爬上后面的斜坡才能剥掉。
那个时代,古老的雨林从加利福尼亚北部延伸到阿拉斯加东南部,连接着高山和大海。 在这里浓雾滴落在水中。
在这里,来自太平洋的潮湿空气与山峰一起被抬升,每年降雨量高达100英寸,灌溉着地球上无与伦比的生态系统。 这里有世界上最大的树。 这是哥伦布启航之前诞生的树。 树只是开始。 这里的哺乳动物、鸟类、两栖类、野花、蕨类、苔藓、地衣、真菌、昆虫的种数惊人。 介绍这里,无论如何要多用几个“最”字。 这里本来就是地球上最棒的森林之一,几个世纪来这片森林里热闹地居住着生灵,因为巨大的倒树和挺立的枯树死后产生了更多的生命。
林冠是一种多层雕塑,具有垂直复杂性。 从最低森林地面上的苔藓,到高高挂在树梢上的地衣,数百年来的风刮倒了树木,疾病和风暴也在这一层的结构上留下了许多缝隙,呈现出参差不齐的景象。 这个表面的混乱掩盖了他们之间紧密联系的网,织着这个网的是真菌的菌丝、丝和银色的水流。 在这片森林里,“单独”这个词没有意义。
太平洋西岸的原住民几千年来一直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他们一只脚踩在森林里,一只脚踩在海岸上,从两侧采集着丰富的资源。 多雨的这片土地是鲑鱼、常绿针叶林、蔓越莓、肯塔拉的土地。 这片土地上造了大量的瓦片,长着能填满我们篮子的树。 这棵树在萨利什语(Salish )中被称为“财富制造者”,也叫“柏之母”。 不管人们需要什么,柏都会乐意给予。 从摇篮板到棺材,她肩负着我们的一生。
纪录片《亚马逊的节奏》(2018 )剧照。
在这种潮湿的气候下,一切都容易腐烂,防腐的柏木是理想的材料。 这种木材容易加工,而且能浮在水面上。 巨大而笔直的树干可以用来造船,可以乘坐20个划船手。 船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柏的礼物。 是桨、鱼的漂流、渔网、绳子、箭、铫。 划船手戴着柏木做的帽子和斗篷,温暖柔软,经得起风雨。
女人们沿着小溪和低洼地唱着歌走着熟悉的路,寻找适合所有用途的树。 她们满怀敬意地请求扁柏满足自己的需求,为自己得到的一切礼物献上祈祷和礼物。 她们向中龄的扁柏树皮上钉入楔子,剥掉手掌那么宽、25英尺长的“树皮丝带”。 她们只要在一圈树皮里剥掉窄窄的一根,就能让树伤很快愈合,不会造成不良影响。 这条细带经过干燥拍打,分成许多层,里面的树皮有着绸缎般的柔软和闪闪的颜色。 用鹿骨把树皮切碎,就能得到毛茸茸的柏木“羊毛”。 婴儿一出生就被这个毯子裹起来。 这些“羊毛”也可以织成温暖结实的衣服和毯子。
家人可以坐在外面的扁柏皮上
编成的垫子上,睡在柏木床上,用柏木盘子来装东西吃。树的每个部分都得到了利用。绳子般的枝条可以劈开来制造工具、篮子和鱼栅。柏树长长的根须在挖出来洗净、剥光之后,可以分成一条条细长强韧的纤维,然后织成著名的锥形帽或仪式用的头饰,彰显戴帽子的人的身份。在那众所周知的冷雨绵绵的冬季,在那恒久的黄昏雾霭中,是谁照亮了房屋?是谁温暖了房屋?从弓钻到火绒,都要仰赖我们的柏树妈妈。当疾病来袭时,人们也会请求她的帮助。从层层叠叠的枝叶到富有弹性的枝条再到根部,她身上每个部分都能入药;她周身还遍布着一种强大的灵性的力量,同样可以治疗人的身心。传统教诲讲道,柏树的力量是如此伟大、如此富有流动性,一个值得治愈的人只要靠在树干的怀抱中,树的力量就能流到这个人的体内。
当死亡到来时,柏木将伴逝者安息。一个人生命中最初和最后的拥抱都是在柏树妈妈的臂弯之中。就像原生林拥有丰富的复杂性一样,在它们脚下诞生的原生文化也是如此。有些人把可持续性等同于生活水平的下降,但是海岸原生林中的原住民却是全世界最富裕的人群之一。他们合理地利用和照料着极为多样的海洋与森林资源,避免对任何资源的过度开发,与此同时,艺术、科学和建筑的美丽花朵在他们之间绽放。这里的繁荣带来的不是贪婪,而是盛大的冬季赠礼宴传统:人们举行仪式,把物质财富馈赠给别人,直接反映了土地对人们的慷慨。财富意味着拥有足够的可以馈赠他人的东西,社会地位依靠慷慨给予得到提高。柏树教导人类如何分享财富,而人类学会了。
在老柏树几乎消失殆尽的今天,
人们又想要得到它们了
科学家把柏树妈妈叫做北美乔柏(Thuja plicata)。她们能长到二百英尺,是古代森林里庄严的巨人之一。她们并不是最高的树,但是那带有条状突起的庞大腰身围度足有五十英尺,堪与北美红杉的胸径匹敌。树干从带着凹槽的底部开始逐渐收窄,包裹在色如浮木的树皮中。她的枝条形态优雅地低垂着,尖端却遽然扬起,如同飞鸟,片片柏叶宛若绿色的翎羽。走近来看,你会发现这些微小而重叠的叶子盖满了每根枝条。
它的种加词“plicata”形容的就是这些叶子彼此重叠的样子。这种紧紧编在一起、闪耀着金绿色光彩的样子让树叶看起来就像是茅香的小小发辫,仿佛这种树本身就是由善意织成的。柏树有求必应地供养着人们,而人们也报以感激和回馈。今天,在这个柏树被误当做木材堆置场上的商品的时代,礼物的观念也几乎消失了。我们这些承认自己有所亏欠的人应该怎样做出回报呢?
纪录片《亚马逊的节奏》(2018)剧照。
弗朗兹·多尔普(Franz Dolp)逼着自己在荆棘中奋力前行。黑莓的枝条纠缠着他的袖子,美洲大树莓灌丛拉住他的脚踝,仿佛在威胁着要把他从近乎垂直的山坡上拽下去。不过在这片八英尺高的棘刺面前,掉也掉不到哪儿去,只会像《野兔大冒险》中荆棘地里的兔子兄弟那样。在纠缠的荆棘之间,你很快就会失去方向感;唯一的道路是往上,通往峰顶。清出一条道路是第一步。没有路,其他一切都是免谈。因此他继续向前,同时挥动着手中的大砍刀。
弗朗兹又高又瘦,身穿户外长裤和橡胶长筒靴—这样的打扮在这片泥泞、满是荆棘的地方很常见—头戴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帽檐拉得低低的,一双属于艺术家的手戴着工作手套。他是个懂得如何劳作的人。当天晚上他在日志中写道:“这项工作我应该二十岁就开始的,不该等到五十岁才做。”
整个下午他都在努力劈出一条上山的道路,他在灌木丛中头也不抬地砍着,只有在刀刃碰到荆棘丛中藏着的障碍物,发出铿的一声时,他的节奏才会停下来:那是一根巨大的倒木,有肩膀那么高,看样子像是北美乔柏。早年间,木材厂只处理花旗松,所以他们会把别的树扔在地里烂掉。但北美乔柏是不会腐烂的:它在森林地面上能待上一百年,也许还会更长。这根木头就是已经消失了的森林的孑遗,它是一百多年前被砍倒的。它实在太大了,很难从中间锯开,而且绕过去也很远,所以弗朗兹只是让小路又拐了个弯。
在老柏树几乎消失殆尽的今天,人们又想要得到它们了。他们在原先的皆伐地搜寻着剩下的倒木。他们管这种做法叫“找瓦片”,因为这样的倒木可以做成价格昂贵的柏木瓦片。它的纹理笔直,可以直接劈成瓦片。
这些老树待在大地上的一生之中,所经历的事情着实令人惊讶。先是受人尊崇,接着又被拒绝,之后几乎遭到灭绝,再然后,有人抬头看去,发现它们不见了,于是又希望它们回来。“我最称手的工具是鹤嘴锄,这一带的人们称它为马多克斯。”弗朗兹写道。凭借它锐利的边缘,他可以斫断树根,平整道路,挫败藤槭的前行—虽然只是暂时的。
在与密不透风的灌木丛又搏斗了好几天之后,他终于打通了通往峰顶的路。从那里看过去,玛丽峰一览无余,这是最好的奖赏。“我还记得我们到了某个地方,品味成就时的那种欢欣。之前在山坡上的那几天实在难受,天气也很不好,让人感觉一切都无能为力,现在我们终于可以放声大笑了。”弗朗兹的日志记录了他站在峰顶俯瞰时的印象,那是一片百衲被一样的景观,绵延的风景被打得支离破碎,变成了一个个“林业管理单位”:死板的棕色多边形,灰绿相间的一块块土地,旁边是方形或楔形的“花旗松小树的密植林,就像修剪过的草坪一样整齐”,山上的一切就像是一块支离破碎的玻璃,每块碎片都涂上了不同的颜色。
只有在玛丽峰的峰顶上,在保护区的界线之内有一片连绵的森林,远远看去纹理粗糙、色调多样,这是原生林的标志,是森林曾经的样子。“我的工作源自一种深深的失落感,”他写道,“对于本应处在这里的东西的失落感。”海岸山脉第一次开放伐木是在19世纪80年代,当时,这些树是那么高大—高达300英尺,胸径50英尺—当时的老板都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最后,两个穷小子被派去啃这块硬骨头。
他们用的是一种细长的、需要双人操作的横切锯,拉了好几个星期才放倒这么一个庞然大物。这些树帮人们建设了西部城市,随着城市不断扩张,人们对它们的需求也越来越大。在那段日子,他们总是说:“这些原生林你永远也砍不完。”
当链锯最后一次在山坡上轰鸣的时候,弗朗兹正在距离这里几小时车程的农场里和妻子、儿子们种着苹果树,心里想的是苹果酒。作为一位父亲,一位经济学专业的年轻教授,他正投身于家政学。他的梦想是在俄勒冈州拥有一处环绕着森林的田产,就像他小时候住过的地方那样,然后在那里终老。
他所不知道的是,在他养牛和养娃的时候,一丛丛黑莓正在阳光充足的地方生长,而那里后来成为了他在肖特波奇溪(Shotpouch Creek)岸边的新土地。它们要完成自己的使命,盖住农场里光秃秃的树桩,抹去伐木的链锯、轮子和铁轨留下的遗迹。
原生林的生态功能
与它的美一样突出
美洲大树莓把自己的棘刺和一卷卷带刺的铁丝网缠到了一起,而苔藓为水沟中的旧沙发重新铺上了绒面。而正当他的婚姻在自家农场中遭遇不幸、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肖特波奇的土壤也在经受同样的过程。桤木来到了这里,想要把土壤固定住,然后是枫树。这片土地的母语来自针叶林,如今却只会讲讲细长的硬木的俚语了。它成为松柏林的梦想早已消逝,遗失在了灌木丛无止无休的混乱之下。笔直又缓慢的生长在多刺而迅速的蔓延之下没有什么赢面。当他开车离开那座曾宣誓“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的农场时,那位女士一边向他挥手告别一边说:“希望你的下一段梦想的结果比上一段美好。”
在日志中,他写道:“(我)犯了个错误,不该在农场被卖掉之后故地重游。新的主人把它们全砍了。我坐在树桩和翻滚的红色尘土之间,嚎啕大哭。在我离开农场,搬到肖特波奇之后,我意识到,创造一个新家不仅仅意味着建一座小屋或是种一棵苹果树而已,还需要对我的治愈,以及对这片土地的治愈。”
因此,这是一个饱经创伤的男人,继续在饱经创伤的土地上生活。这块地处于俄勒冈海岸山脉的核心位置,也是当年他的祖父靠着几块薄田建立家园的地方。家族的老照片上有一栋简陋的小屋和几张阴沉的面孔,四周除了树桩什么也没有。
他写道:“这四十英亩将是我的归隐地,是我通往荒野的退路。但它根本不是什么原始质朴的荒野。”他选择的地方很靠近地图上的一个地点,叫做“烧了的树林”。也许叫它“被剥了头皮的树林”更妥当。这块地被一系列的皆伐剃了个干净,最早受害的是庄严的原生林,然后是它的子孙。不等这些森林长回来,伐木工就会再次扑向它们。在土地被砍伐干净之后,一切都改变了。阳光突然就充足了。
地面被伐木的设备碾出巨大的伤口,土壤的温度升高,腐殖质覆盖之下的矿物质暴露在外。生态演替的时钟被重置,警铃在大声鸣响。在经受狂风、滑坡和火灾的漫长历史中,森林生态系统演化出了一套应对严重干扰的机制。演替早期的植物物种立刻入场,开始了损害控制。这些植物被称为机会主义者,或先锋物种,它们的适应机制使其得以在干扰之后繁荣生长。因为像光和空间这样的资源都很充足,它们生长得很快。在这里,一块荒地几周之内就会消失。这些植物的目标是尽快地生长和繁衍,因此对它们而言,长树干简直是自讨苦吃,不如把一切资源都用来在最细弱的枝条上疯狂地长叶子,长出更多的叶子。成功的关键在于比你的邻人获取更多的东西,而且要更快。
纪录片《亚马逊的眼泪》(2010)剧照。
在资源似乎无穷无尽的时候,这种生存策略是奏效的。但是先锋物种—就像人类开拓者一样—需要的是清理过的土地、个体的主动性,还有大量的后代。换言之,机会主义物种的机遇窗口期是很短暂的。一旦树木到场,先锋物种的日子也就屈指可数了,所以它们用自己光合作用产生的财富来制造更多后代,让鸟儿带着它们前往下一块皆伐地。因此,很多先锋物种都很高产:美洲大树莓、接骨木、越橘、黑莓。
先锋物种产生的群落建立于无限生长、蔓延和对能量的高消耗之上,它们尽其所能地快速吸收资源,通过竞争的手段从别人那里抢来地盘,然后继续前往下一个地方。当资源不可避免地发生短缺时,合作与促进稳定的策略—这一策略在雨林生态系统表现得最为突出—就会得到演化的垂青。这种互利共生的关系在原生林里体现得尤为深广,这样的生态体系就是为了长远发展而设计的。
工业化的林业,对资源的开采,还有其他方方面面的人类活动像美洲大树莓的棘刺一样四处蔓延,吞噬着大地,损害着生物多样性,并把生态系统简化为贪得无厌的人类社会的需求。五百年间,我们终结了原生的文化与原生林的生态系统,代之以机会主义的文化。开拓者的人类社区,就像先锋植物群落一样,在再生的过程中有着重要的作用,但是长期来看,他们却不可持续。当容易获取的能量即将用尽时,平衡与更新就成了唯一的出路,于是早期和晚期演替系统中产生了互利的循环,彼此都为对方开启了一扇门。
原生林的生态功能与它的美一样突出。在资源匮乏的条件下,不可能出现无控制的生长狂热或对资源的浪费。森林结构的“绿色建筑”本身就是高效的楷模,在多层的林冠中,层层叠叠的树叶最大限度地捕获了太阳能。如果我们想要寻找一种能自我维持的群落模型,那么我们需要的一切答案都在原生林中,或在由它们滋养、与它们共生的原生文化中。
弗朗兹的日志中记载了这样一幕,当他把眺望到的远处原生林的碎片和肖特波奇的荒地—在那里古代森林的唯一遗迹是一棵老柏树的树桩—进行比较时,他便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肩负的使命。这里与他心目中的世界相去甚远,他发誓要治愈这个地方,把它变回应有的样子。“我的目标就是种出一片原生林。”他写道。
但是,他的野心不止于物质上的修复。正如弗朗兹所写的:“重要的是要与土地和它上边的一切生灵发展出一种个人的关系,并依托这种关系开展修复。”在与土地共事的过程中,他写下了他们之间不断增长的爱恋:“我仿佛找到了自己失落的那部分。”在园圃和果树之后,他的下一个目标是建一座房子来纪念他所追寻的自足与简单。他的理想曾经是用柏木建造一间小屋—美丽、芬芳、防腐,而且有象征意义—也就是坡顶上伐木工留下的那些。但是,一再的砍伐已经索取了太多。因此,他只能满怀愧疚地买来了小屋所需的木材,“同时下定决心一定要种出更多的柏树,以弥补为了供我使用而遭到砍伐的那些”。
没有人知道应当如何种出一片天然林
柏木轻盈、防水而且气味怡人,同样是雨林原住民钟爱的建材。用柏树的倒木和木板建造的柏木屋是这一地区的标志。这种木头可以被极其顺畅地劈开,在有经验的匠人手里,不需要锯子就能做出标准尺寸的木板。有的时候原住民也会为了木材而砍倒树木,但在更多的情况下,板材却是从自然死亡的倒木上取得的。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柏树妈妈可以让人从自己活着的身体侧面取下木板。只要用石头或鹿角揳入矗立的大树中,一条长长的木板就会沿着笔直的纹理从树干上裂下来。这些木头本身是死去的组织,只作支撑之用,所以从一棵大树身上采伐几片木板不会威胁它的生存—这一举动重新定义了“可持续林业”的概念:不用杀害树木就能取得木材。
然而现在,工业化的林业决定了景观的塑造及其用途。为了拥有被指定为“材木地”的肖特波奇的土地,弗朗兹必须要为自己的新地产登记一份得到批准的森林经营计划书。他揶揄地写下了自己对于这片土地被归为“材木地,而不是森林地”的沮丧,仿佛锯木厂是一棵树唯一的归宿。弗朗兹在一片花旗松的世界里拥有一套原生的思想。
俄勒冈州林业部门与俄勒冈州立大学林业学院为弗朗兹提供了技术上的帮助,帮他推荐了能够清除灌丛的除草剂,并且准备了基因经过改良的花旗松以供他重新种植。如果你能消灭下层竞争,并保证足够光照的话,花旗松要比附近的任何其他树种都能更快成材。但弗朗兹并不想要木材。他想要森林。
“我对这个国家的热爱驱使我在肖特波奇买了地,”他写道,“我想在这里做正确的事,虽然我对‘正确’一词的含义并没有什么概念。光是爱一个地方还不够。我们必须找到治愈它的方法。”如果他使用了除草剂,那么唯一能在这化学物质之雨下幸存的就只有花旗松了,但他希望看到的是所有物种都能存活。他发誓自己要用双手来清理这片灌丛。
重新种植一片工业林是件能让人累断腰的工作。种树工人来到这里,拿着鼓鼓囊囊的一袋袋树苗在陡坡侧面作业。他们每走六英尺,就挖个洞把树苗戳进去,然后把土夯实。如是重复。只有一个物种,遵循同一个模式。但在那个年代,没有人知道应当如何种出一片天然林,因此,弗朗兹转向了他唯一的老师—森林本身。
弗朗兹先是观察了现存的寥寥几块原生林,记下了每个物种所处的位置,然后努力在自己的土地上复制它们的模式。花旗松生长在开阔向阳的地方,铁杉在阴面,北美乔柏喜欢光照较弱的潮湿土地。他并没有像权威人士建议的那样除去一棵棵年轻的桤木和阔叶槭,而是让它们留在原地,继续自己重建土壤的使命,并在它们的树冠下栽植耐阴的树种。每棵树都得到了标记,被画进了地图,并受到了照料。他坚持用手清理那些威胁着要把它们吞噬的灌丛,直到自己的后背再也撑不下去,必须动手术,他才雇用了一位好帮手。
久而久之,弗朗兹成了一位非常优秀的生态学家,他不仅在图书馆里阅读印刷于书本的资料,而且博览了森林这座天然图书馆所提供的更为精妙的信息。他的目标是把自己对于古老森林的想象与土地所提供的可能性匹配起来。
他在日志里清楚地写道,有几次,他怀疑自己的努力是否明智。他承认,不论自己做了什么,不论他是否扛着一袋袋树苗在山上攀登,土地最终还是会恢复成某种森林的。人类的时间与森林的时间并不相同。但仅仅是时间并不能保证他心目中的原生林一定能回来。当附近的景观全变成了皆伐地与花旗松的“草坪”所组成的马赛克画时,天然森林未必还能恢复旧貌。种子又该从哪里来呢?
土地所处的条件会欢迎它们吗?最后一个问题对于“财富制造者”的重生尤为关键。虽然身形巨大,北美乔柏的种子却非常小,它的果实非常精致,还不到半英寸长,其中产生的微小的种子随风飘荡。四十万颗种子加起来才有一磅重。尽管成年的北美乔柏有整整一千年可以用来繁殖,但在这些生长旺盛的森林中,如此微不足道的小生命几乎没有长成一棵新树的机会。
北美乔柏通常以树丛的方式生长,
就像一个家族那样
虽说成年的北美乔柏能够承受变化无常的世界施加在它们身上的各种压力,幼小的树苗却相当脆弱。北美乔柏比其他树种生长得更慢,所以它们很快就会超过它的高度,从它头顶偷走阳光—尤其是在火灾或砍伐之后,它几乎完全竞争不过那些更适应干燥开阔环境的物种。如果北美乔柏真能生存下来,除了要归功于它是西海岸最能耐受阴影的物种,还有一点就是,它算不得茁壮生长,只是在等待时机,等待着大风或死神在阴影中砸出一个洞。有了这样的机会,它们就会沿着短暂照射进来的阳光形成的光柱一步一步地爬上去,一直爬到林冠层。但大多数小树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
根据森林生态学家的估计,北美乔柏能够开始生长的机遇窗口可能在一个世纪内只有两次。因此在肖特波奇,自然的再引入是不可能的了。要想在修复的森林中拥有北美乔柏,弗朗兹必须采用人工种植的方式。
电影《丛林》(2017)剧照。
在知道了北美乔柏的所有特性,知道了它生长缓慢,竞争力低下,容易遭到食草动物的啃咬,且极难育苗之后,你可能会以为它要成为濒危物种了。实际上却不是这样。对此有一个解释是,虽然北美乔柏在高地难以与其他物种竞争,但它们能立足于冲积土、沼泽、水边这些其他物种难以站起身的地方。它们最喜爱的栖息地为它们提供了远离竞争的避难所。根据这个说法,弗朗兹小心地选择了溪边地带,并在那里密密地种上了北美乔柏。
北美乔柏所含有的独特化学物质让它拥有了作为药物的能力,既可以拯救生命,也可以拯救树木。它体内富含许多化合物,具有很强的杀菌效果,特别是可以抵抗真菌。美国西北部的森林就像所有的生态系统那样,特别害怕疫病的暴发,而其中最严重的就是松干基褐腐病,其元凶是一种本土的真菌—韦氏小针层孔菌(Phellinus weirii)。虽然这种真菌对于花旗松、铁杉和其他树种是致命的,北美乔柏却可以幸免于难。当褐腐病击倒别的树木后,北美乔柏就可以安然填补空缺,不必竞争了。生命之树得以在死亡之地幸存下来。
弗朗兹独自致力于让北美乔柏繁荣的事业已经有很多年了,终于,他找到了一个与他共度美好时光的人—他们的美好时光指的就是种树和砍灌木。弗朗兹与唐(Dawn)的第一次见面是在肖特波奇的峰顶上。在接下来的十一年里,他们种下了超过一万三千棵树,走出了许多条小径,每条小径的名字都印证着他们与自己的四十英亩土地之间的亲密感情。美国国家森林局的土地一般都会被冠以“361号管理单元”这样的名字。
在肖特波奇,这张手绘的小径线路图上却写着更加引人遐思的地名:玻璃峡谷(Glass Canyon),维尼格伦(Viney Glen),牛臀沙洲(Cow Hip Dip)。甚至每棵树—原始森林的每位遗民—都拥有自己的名字:怒枫、蜘蛛树、破树顶。在地图上,有一个词出现的频率非常高,那便是“柏树”:柏树泉、柏树休息站、圣柏、柏树家族。
“柏树家族”这个名字格外能表现北美乔柏通常以树丛的方式生长,就像一个家族那样。也许是为了对抗种子萌发的困难,北美乔柏在营养生殖方面堪称冠军。不论是一棵树的任何部分,只要落在潮湿的地上都能生根,这个过程和压条是一样的。低拂的枝叶可能会在潮湿的苔藓地上生根。富有弹性的枝条本身也能变成新的树—即便没有从原来的树上砍下也会如此。原住民很可能通过这种方式来帮助它们繁殖,从而照料柏丛。哪怕是一棵北美乔柏的幼苗,也能在饥饿的马鹿踩倒后重新理清枝条,从头开始。原住民称这种树为“长寿制造者”和“生命之树”,这样的说法是多么贴切啊。
弗朗兹的地图上最感人的地名之一是“原生的孩子们”。种树是出于信仰的举动。一万三千名信仰的见证者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弗朗兹边研究边种植,再研究再种植,在这个过程中他犯了很多错误,也学到了很多东西。弗朗兹写道:“我是这片土地临时的管家。我是它的看管者。更准确地说,我是它的看护者。魔鬼隐藏于细节中,而且在每个转折点,魔鬼都把细节呈现在你眼前。”他观察着原生的孩子们对栖息地的反应,然后试图修正一切令它们痛苦的东西。“修复森林有点像照料花园。这是一种关于亲密关系的林业学。当我站在土地上的时候,很难做到不把周围弄乱。
要么是再种一棵树,要么是砍条树枝,或是把以前种下的东西移植到更好的地方去。我把这个叫做‘预期性再分配归化’,唐管这个叫‘补锅’。”北美乔柏的慷慨不只面向人类,还面向许多其他的森林居民。它那柔嫩低垂的枝叶是鹿和马鹿最喜欢的食物之一。你也许会认为躲在各种植物林冠下的幼苗可以隐藏起来,但是它们实在太美味了,食草动物会像找出藏起来的巧克力棒一样把它们挑出来。另外,因为它们长得太慢,它们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处在鹿能吃得到的高度。
“我的工作中到处都是未知,就好像林中到处都有阴影一样。”弗朗兹写道。他在溪边种柏树的计划是个好主意,但那里也是河狸们生活的地方。谁知道它们竟会把柏树苗当点心吃啊?他的柏树保护园被啃了个精光。于是他不得不重新种了一遍。这一次他加上了篱笆,可野生动物见状不过呵呵一笑。在用森林的方式思考之后,他又沿着溪边种上了一片柳树丛,这是河狸最喜欢的美餐,他希望这样一来它们就会放过他的柏树了。
“我绝对应该在开始实验之前先和老鼠、山河狸、北美短尾猫、豪猪、河狸还有鹿见个面商量一下的。”他写道。这些柏树中的大多数如今是瘦高个儿的小年轻,全都弱不禁风的,还没有长成。在鹿和马鹿的啃咬下,它们显得更加笨拙了。纠结的藤槭悬在它们头上,它们必须努力向着光明奋斗,这里伸出一条胳膊,那里捅出一根枝条。不过,它们的时代正在到来。
原文作者/[美]罗宾·沃尔·基默尔
摘编/何安安
编辑/王青
导语校对/陈狄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