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身份证肖德林
1
我第三次给父亲打了电话。 电话响了一会儿,父亲终于接了。 不去扬州,我就去了,我说带妈妈去了。 父亲在电话里笑了起来,终于坐下了。 好不容易,拿起牌子陪了对方。 我刚打了一针,走不动。 我去了,麻将散架了。 别人必须骂我。
不是昨天给你们打电话,而是今天下午回来接吗?
父亲听到我的不快,声音飘了出来。 啊,你居然回来得这么早,我还以为你们回来吃完晚饭再进城,以前不就是这样吗?
我没有找碴儿,直接说了。 那我走了。 把妈妈也带去。
父亲稍微犹豫了一下,犹豫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 好的,请拿去。
另外,你说你有时间自己去扬州。
父亲爽快地答应了,我能感觉到他松了一口气,有麻将的声音,淹没了他下面的话。
我挂了电话,妈妈嘟囔着。 这是谁,不是说一起去过两天吗? 母亲失望地呆在那里。 很热。 电风扇在头上一点一点地转着。 风吹在身上很热。 尖锐的蝉叫声刺激耳膜,人会被埋在烦躁中。 我有点着急地说,请快点换衣服。 我这就去。
热得受不了,想快点上车。 车上有空调。
妈妈正要换衣服,汗水就这样从脸上流出来了,把衣服湿透了。 这样想换的漂亮衣服还是汗水湿透了,还没等我说出口,妈妈就已经笑着进了西屋,轻松地领进了门。
其实西边的房间有空调,但他们一直在扔房子
不得开。东房间也有空调,还是一台柜式的大空调,他们也不开,我怀疑老鼠在里面做了窝。头上的吊扇越扇越急,嗡嗡的,我担心叶片会掉下来,它在那儿光荣履职已经二十年了,该下岗了。家里不少东西都旧了,不声不响地都该下岗报废了。母亲准备了两只包袱,用红色塑料袋装着,又说要带点钱零用,我说不要带,我会给你。刚坐上车,又匆忙下车,我阻止未果,是拿许医师给她买的骆驼奶粉,补钙的,她一直说效果好,许医师不断给她买。许医师是我老婆,我一直这么叫她。
刚坐定,又要开车门出去,大门忘关了。又怕父亲没有钥匙进门,打电话问,父亲不耐烦地说带着呢。母亲向我笑笑说,这电话影响他手气了。
终于坐定车上,抱怨声不止,当然对象是父亲。不晓得是个什么人,越来越不像一个人了,说好的去扬州过几天,又不去了,牌桌上有金子吸着他呢。又不体谅儿女,好心好意地开车子来带你,自家倒拿瞧,别说儿女不孝顺,自己要自觉。你说这个麻将有什么打头,赢了人家的心里不过意,输了心里不服气,打个麻将,还吵架斗殴,前几年韦二为了五毛钱,竟然把黄三的大拇指头咬掉一截……
前两年,父母两个人小中风后,一个聋子听不清,一个口齿说不清,离了床头就开始吵架,一直到筋疲力尽。当然更重要的是,母亲中风后似乎语言系统越来越发达,总是说个不停;父亲恰恰相反,小中风后越来越沉默,但是对母亲越来越不耐烦。母亲告诉我,其实我听不清他讲什么,但是他那个凶神恶煞的样子,我受不了。一转脸,又批评我,你老是不说你爸,只有你妹能说他,说得他开不了口。
我无奈笑笑。我妹妹性格直爽,像个男的,从小母亲就说我的性格像个女的,优柔寡断,我俩生错了性别。我给妹妹打电话,我说你再给爸爸打电话,给他下最后通牒,这次不去,下次不来带了。如果他回心转意,我们车子立即回头,直接到他打麻将的茅草棚带他。
一会儿妹妹回电话,很激愤地说,这次老头子是乌龟吃秤砣——铁了心了,不在麻将桌上把钱输光,是不会下桌的。你别说给他下最后通牒,你就是告诉他家里灶屋失火,他也要打完這把牌才会去救。
2
我与母亲相依为命,成长的所有过程,父亲都是缺席的。父亲是一个手艺人,但享受不到“匠人的腿桌底下一伸,不是大荤就是小荤”的待遇,他是白铁匠,是把白铁皮当面条,塑成各种形状的人。只是村里不产铁皮,更用不上铁皮。这手艺必须出去,寻找用得上铁皮的地方,一下子找远了,找到了河南省商水县。
田地里的活都扔给了母亲,母亲不简单,她在车上自怨自艾地说,我没用,我一个人带两个孩子,还要上工,我哪样比别人差?他一年才回来一趟,你妹妹四岁,见了她老子直躲,给糖给面包都不肯喊他一声……你说我吃的啥苦?
父亲回家是全家的大喜事,那时候没有电话,更没有微信,爸爸回家都会给我们带来突然的惊喜。母亲说的这事,我还依稀记得。是夏天,父亲看到在埂上割青草的妹妹,笑眯眯地喊她,我一转头看到好奇睁大眼睛的妹妹,惊喜地告诉妹妹,是爸爸,快喊,快喊。妹妹瘪着嘴,我再催促,妹妹突然放声大哭。那天妹妹哭着不让父亲进门,最后父亲的笑声里也溅出了眼泪。
我说老妈你是眼前的事记不得,从前的事记得真真的,记忆力真好,四五十年前的事说起来就跟才发生似的。
我怎能不记得,我那时候跟谁说,只能一夜一夜地跟自己说。村里人那时候说我是秦香莲,领着一双儿女,含辛茹苦。
沉默了一会儿,母亲抱怨说,现在到你家不容易,我下了车就晕,摸不到你家门。哪儿跟哪儿都长得一样,没你爸带着,我不敢来。我对你这个城,是又想又怕。
我说现在车子方便得很,还不花一分钱。
我脑子里记得清楚,可一上路就迷糊了。
母亲突然懊丧地叫了一声,哎哟,我忘了带老年卡了,这下乘车要收我钱了。
有了老年卡70岁以上老人乘车免费。母亲又懊丧地重复了几遍,我怎能这么糊涂啊,我太糊涂了。
母亲愁苦地看着外面黄色的稻浪,一时沉默。我安慰她,不要紧,我是你专职司机,回家专车送。
那要多麻烦啊!
母亲如释重负,又有了笑容。
车子在田间公路上走,旁边的稻田密集,稍有微风就波涛汹涌。你们回来早了,不然我还可以给稻子打遍农药。
不是不让你们种田吗?这么大年纪了,总是不听。
关于种不种田的争论,一直在我家持续,从桌上吵到锅上,只要一说到这个话题,就会面红耳赤,现在延续到车上了。
哪是我不听,是你老子不听。
你们就是倔,如果晕倒了上医院,你们种十季稻子也挣不回来,你们怎么听不懂呢。
听不懂的是你老子。
我掏出电话,要给父亲打电话,母亲喊起来,别打了,他正在打麻将的兴致头上,你打电话是触他霉头,讨骂啊。
停一会儿,母亲又说,你说不种点田干啥呢?
母亲无奈地叹口气,看着车窗外,她的嘴唇在颤抖,似乎有话又说不出。
活一天,也不能看着那个田荒着。
你也这么说,就不完全是老爸的错。
有什么办法呢?我碰到你爸这种人了,我恨不得买上“听话”的药水让他喝。
有这种药水啊?有的话,明天就去买,我出钱。
我们都笑起来。
车子进了扬州城,母亲贪婪地看着街景,不说话,偶尔发出惊叹声。这声音让我惭愧,我带母亲到城里的次数太少了。
在我迷糊之间,开车的许医师喊,到了,老娘下车——
母亲一抬头,这就到了,这么快呀。找自己的两个手提袋,扽扽衣服边,突然叫起来,哎呀,我把你爸的换洗衣服一起带来了,这可怎么办啊,这大热天的,他今天洗澡没有换洗衣服了,我真是老糊涂了……
母亲热汗津津的脸上张皇慌乱,我说,现在已经带来了,我下车打电话给他。
母亲自语,谁叫他不来的,说来又不来。
我笑着说,活该!
3
下了车,一阵热浪迎面扑来,浑身汗如雨下。母亲走得慢,进了屋,我首先打开柜式空调,呼呼地吹出凉风。母亲说,又不热,开什么空调,开这么大的空调浪费。
我笑笑,掏出手机拨父亲的号码,看到母亲嘴半张着紧张地盯着我。振铃响到最后一声,父亲终于接通了电话。
哗哗的洗麻将声音,夹杂着大笑声、咳嗽声,半晌才响起父亲的声音。我说你今天没有换洗衣服了,衣服给妈妈带扬州了。
哦,哦。
父亲声音听上去像嘴里含着只正在挣扎的老鼠,回答得心不在焉。
告诉他穿去年夏天的衣服,在橱柜的第三层。母亲紧张地对我说。
我正准备转述时,父亲已经挂断了电话,为了安慰母亲,我对着电话空喊了几嗓子。其实我知道父亲根本不当一回事,我对母亲说,他又不是小孩,自己会照顾自己。
他现在就是一个小孩,一个老小孩。母亲以为我已经转述给父亲了,用略显轻松的语气说。
父亲已经在接近40℃的窝棚里打了四个小时麻将,眼看这事业还得继续下去。
他们会一直打到天黑,别管他们,有一只老空调给他们降温——
这种打法,好人都会晕倒。我给妹妹打电话,要她一会儿打电话阻止老爷子这种不要命的玩法,妹妹是家里的刀斧手,这种事都是要她亲自上场,我说了肯定没有用。
在客厅里坐下来,母亲突然没有了主意,好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三下两下脱了上衣,站在空调出风口,把脑袋也伸进去。母亲不安地提醒,你这样会得风湿病!我没有理母亲,回头找手机,害怕单位有事找我。我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我要把手机摔掉,它里面长出无数根藤蔓把我捆绑在一起,它们都有手,令我窒息。当然,最粗最有力的那只手,与工作有关,它不仅发出指令,有时还像刀子一样,割人。其实我是没有时间的,我的工作一环连着一环,仿佛是上了快速通道,根本停不下来。今天是难得的休息日,因为父母两个人都得了病,我寝食难安,下定决心,要把父母接过来住两天。我说你还记得上次什么时候来的吗?
母亲茫然地看着我,笑着,嘴里一口劣质的假牙闪闪发光。我打开她的房间,有一股霉味。春节的时候,父母一起在这里过了个年,转眼已经大半年,他们走后,这个房间很少打开。
母亲说,我感觉才来不久。
我看着她,有点忐忑。我说老娘记忆力好,是鼓励她的,去年中风,她损伤最厉害的就是脑子。
那次母亲倒在路边,妹妹给我打完电话,我四肢冰凉。本来人家一般会就近送进县医院,但是因为我们在市里,好心的邻居一脚把母亲送到市人民医院。此刻,我从手机里调出她当时的视频,母亲闭着眼睛,不管不顾地喊头疼。母亲看着,不好意思地笑。我说,看看,跟你们说,你们还不听,躺在医院里,鸡子鸭子,稻子麦子,你哪一样能顾得来?
母亲没有接茬,只是继续抱怨父亲。父亲是我们现在能迅速统一思想的话题,只要一抱怨父亲,我俩都感觉到很顺气。
说话间天将黑,母亲又催我给父亲打电话。我说,你不是也有老人机嘛,去年刚给你买的。母亲负气地说,我不打,我打他就冲我鬼叫。
那你還叫我打?
唉唉,也不知道他吃什么,他这个糖尿病(父亲多年前患上了糖尿病),不知道忌嘴,啥都吃,越是不能吃的,他越是吃,跟自己命有仇似的。又不知道准时打胰岛素,想起来就打,想不起来就不打,玩儿似的,你说这病能好得了吗?你给他打电话,提醒他吃药。
我电话打过去,天已经黑了,父亲在牌桌上耗了六个小时。
我对父亲说,别忘打胰岛素,妈妈说在冰箱的冷藏室里。
知道了,知道了。
父亲很不耐烦。母亲说,估计又输钱了。
我嘿嘿笑,说输点钱买个痛快。我对父亲说,我想好了,明年田都不种了,栽树,黄杨或者银杏。
父亲一愣,那种树有啥意思?又没有个收益,得等多少年,我们干啥呢?
你看,你看,又来了。我告诉你,这次妈妈不回去了,她根本已经种不动地了,你别老拽她下田,这次你要不来,妈妈就在我们这边过了,不回家了。谁叫你老欺负她!
老婆子胡说八道。父亲在电话那头叫嚷起来。
4
刚才母亲一进院门就对我的背影说,你这院子怎么长这么多杂草?
我当时热得没有心情理睬她,现在她又说到院子里的荒草。我的院子没有时间打理,可怜的几株杂花站在杂草中间垂头丧气地像挨训。
你看你这几根黄瓜、扁豆、豇豆瘦得一点血色都没有。
母亲不关心花,关心的是黄瓜、扁豆、豇豆。我说,过几天再弄吧,天晚了,蚊子多。
此时母亲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我得去弄!
我想阻止,母亲已经去开门,那门是指纹锁,对她来说有点复杂,我故意不动,门锁发出尖锐的叫声,我看到了母亲的慌乱与无奈。打不开门,母亲只好作罢。
母亲不识字,只能看电视消遣。可电视也让她发怵,母亲认不得遥控板上的字,更弄不懂开一个遥控板为什么没有图像,只有蓝莹莹的一片。后来我给她调出了电视节目,她一调又不动弹了。最后她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
我抱歉地笑笑,这时我正协助许医师烧晚饭。母亲怯怯的没有去帮忙,她怕烧的菜我们不喜欢吃。
突然我的手机上跳出一行微信,我有了主意。
我隔着厨房门对母亲说,妈,你说你准备逛扬州的什么地方?
母亲转头看我,逛什么?这大热的天,扬州也没有什么可逛的。
我嘿嘿笑。我说到时候老爸要笑你,啥也没有看着,你不想气气他?说不定能买上“听话水”。
听说可以气父亲,母亲又来了精神,声调明显高了,眼睛里有了期待。
我说瘦西湖肯定要逛一下,又冲她摇了摇手机说,这次你来得正好,运河大剧院正式演出,李开敏的《秦香莲》,我到网上买票,已经定了。
母亲恍惚了一下,似乎没有想起来李开敏是谁,这名字对她已经太遥远了。母亲已多年没有看过扬剧,我们家乡原来的大会堂变成了一座庙,整天香烟缭绕,木鱼声声。没有了演出场地,正规剧团也不下乡,即使下乡她也看不到,她能看的也是偶尔在人家丧礼上的小扬剧演出,都不是大戏,不过瘾。
李开敏,记得吗?到镇上演出过的。母亲曾咬定她同我和父亲一起看过李开敏的《秦香莲》。
母亲茫然地摇摇头,后来又想起什么来似的点头说,来过的,来过的。
我心里一下子确认了,母亲确实没有看过李开敏演的《秦香莲》,她一直是在脑子里自我完成了这部戏。
我说,扬州新开了家运河大剧院,过几天就要请李开敏演出《秦香莲》,我请你看戏,这次你来得真巧了。
母亲很高兴,又不免担心地说,在大剧院看演出,那要费很多钱吧,李开敏不看也罢,老早我就看过她的扬剧。
我抿嘴笑,安慰她说,人家运河大剧院刚刚开张,免费看,票白送。
运河大剧院刚落成,我也没有去过,心里也充满期待。母亲问的时候,我根据偶尔看过的几张剧院照片凭着想象不厌其烦地介绍,好像我真的进去看过戏。母亲满怀期待几天后的演出。
5
逛瘦西湖,一直拖到第二天晚上。
白天我上班,母亲一个人在家里。东张张西望望,竟然一天没有出门,因为门锁开不了。其实我们是给她准备了钥匙的,我还仔细教了她,但最终她看一眼铁门说,我怕出去了,进不来,活丢丑。
电视早上我临出门给她调了一个戏曲台,她看了一会儿,心疼电,关掉了。等实在无聊再开,怎么也找不出能活动的画面。
我很抱歉,甚至心疼,这大热的天,闷坐着,可别憋出什么病来。
我匆匆忙忙做饭,我已经十多年不做饭了,都是许医师做。我对烧菜实在是心中没有底,硬着头皮择菜、炒菜,母亲要帮忙,我没有让她动。她自己对能不能炒出满意的菜也没有信心,我家那些放油盐酱醋的坛坛罐罐她一个都不认识,家里的煤气也有点问题,别“惹火烧身”了。我只会炒韭菜和西红柿蛋汤,母亲很满足,吃得很香,说,你八岁就会烧饭了。她哪里知道,我早就是一个铲子不动油壶不扶的懒人,如今五十多岁,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还过着等饭吃的日子。
我母亲是严厉的,在我记忆里,她的手特别薄,打人皮上疼。通常三种情况最容易挨巴掌:一是吃饭吧嗒嘴,二是拿了有字的纸揩屁股,三是做家务事偷懒。我从小洗锅刷碗烧饭养猪,还要带妹妹,冬天两个人在地里挖萝卜,西北风疯吼,差点冻死。我母亲从来没有想过,我能靠写字吃饭,她那时候最大的愿望是我能把工分本上的字念全,最好能學会打算盘。在她眼里打算盘是了不得的学问,算盘上淌下来的都是钱。村里的会计因为算盘打得好,就可以决定全村人的收入,平时坐在宽大舒适的办公室里守电话、翻账本,还有各家请,吃香的喝辣的,红着脸流着油汗,还得意地说“男人不喝酒,白在世上走”,而母亲她们流再多汗淌再多泪也不顶用。这就是识字与不识字的区别。她无数次提到自己“睁眼瞎”,她把这个“瞎”看成了一只牢笼,把她囚禁在巴掌大的地方。字,在她就是一把把钥匙,她隔着一层坚硬的玻璃,一把也取不到,手中空空,到哪里都要碰壁。母亲大部分时间,靠自己的想象,完成对事物的认识。她当然指望不上我能坐进那间全村唯一的舒服宽大的办公室,只是希望我也能把那算盘珠拨得噼啪响,把会计的账看明白。
从空调房出来,太阳立马发挥威力,一把火一样烈烈炙烤着我们,汗刷的如约而至。我赶忙去动车,母亲走得慢,一下子找不到我了,疑疑惑惑地走慢了,紧张地看着几辆车,然后向一辆白色车子走过去。我赶忙摇下窗子喊她,她不大听得见,去开人家那辆白车的门,可是怎么也拉不开,疑惑地让在一边,看了车牌号码,犹疑地愣着,一转头突然看到我,松了一口大气。我搀起她的右臂,半埋怨说,看你这聋耳朵,喊你半天,还拽人家的车。
母亲自己笑了,我就记得你的车子是白色的,最后一个号码是“5”。
果然那车最后一个号码是“5”。
母亲满头大汗,枯瘦的头发贴在不再光洁的额头上。
按母亲的说法,她去过多次瘦西湖,但是夜晚的瘦西湖肯定没有去过,因为以前瘦西湖天黑就关门。今年不一样,瘦西湖办起了夜市,公园里如梦似幻。
母亲说,瘦西湖我太熟悉了,可去可不去。
她说这话,好像说的是门口的小河一样。这泼了我凉水,动摇了我的热情。
路上车子太拥挤,半天才能挪动一点,热热闹闹的扬州夜正在一层玻璃外面喧嚣着。母亲一点不着急,笃定地看着车外,脸上绚丽的光斑快速移动,像蝴蝶扇动着翅膀。一辆车的屁股歪着挡在我面前,它是准备插队,我骂了一句。
母亲悠悠地说,你让他一点,两个人都可以走。
我没吭声,过半天说,不是让不让的问题,压根他就没有想让我走。
行车就像行船,一条河里行船,总得有一个人先让。母亲说。
我点了一下刹车,那辆歪屁股的车鱼一样游进了车流,好长时间我只能盯着它红眼睛似的尾灯流汗。我看了一眼车镜子里的母亲,发现她戴着口罩,怪不得我今天一上车就感觉哪里有点异样,我不习惯戴着口罩的母亲。
我说,你把口罩摘了吧,这大热的天,这是车子里,不戴没有关系,你总不至于防你儿子吧。
母亲说,我今天一直提醒自己,出门就要戴口罩,不能给人说。
你以为你在杨树村,个个认识你,这个城里就没有一个人认识你。城里熟人在路上碰到,有时候还装着不认识。
母亲笑起来,摘下了口罩问,那为啥?总得打个招呼吧,人不能架子太大,遇到一棵树也要点个头呢。
我没吱声,母亲也突然沉默,也许她根本就不是等我的答案,肯定想着去年的疫情。口罩那时候是紧缺物资,我求爹拜奶弄了五十只送回家,可是回不去,村口建起了瞭望塔,村长在小路上就把我截住了,父亲气喘吁吁地跑到瞭望塔下,接过我的口罩,像地下党接头,接了口罩立即回转,我看着他孤独佝偻的背影,枯白衰败的头发,再想想疫情,转头上车的一瞬间,泪流满面。这是第一次,明明家就在不远的树影后面,就是走不进去,杨树村第一次拒绝接受我。
路突然通了,拐弯进淮海路,街边夜市的气味扑面而来。街边明亮热烈的灯光,灯光下重重叠叠的人影,还有鞋底擦地的杂沓之声,夹杂在说话里,一齐涌进了耳朵。可怜的我却走错了路,连续两个错误的拐弯,让我远离了夜市。母亲不知道我已经十年没有进瘦西湖了,风景在远处,我一直无视身边的风景,瘦西湖变化太大,根本找不到记忆中的老路。
我没有告诉她走错路,我怕她着急。小时候她一再告诉我,路长在人嘴上,嘴要甜一点,没有去不了的地方,喊人不会吃亏。可是我出门总是自己低着头走路,从来不愿意问人,好在现在手机里有了导航软件,但是我今天导航也懒得问了。
她也疑惑地说,咦,瘦西湖怎么跟我来过的不一样?
母亲一再强调,瘦西湖她都走烂了。她说那时候送孙女上学(她曾经短暂带过她孙女),汶河小学离瘦西湖不远,一抬脚就到瘦西湖了。其实瘦西湖离汶河小学还有几条街,即使等孙女上学,也不能抬脚就到。我十分怀疑她根本没有去過瘦西湖,因为学校靠近石塔桥,不远就是头道河河边的小公园,她可能在小秦淮边溜达过,或者坐在椅子上,看过树上的鸟儿,看过路边盛开的玫瑰。当然母亲不可能知道挡在她眼前的那座丑陋的石塔是唐朝的宝物,岁数比瘦西湖长多了。这里还有个“饭后钟”的故事,留下“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的佳句。我不愿说破,母亲许多时候,是靠那一点想象过日子的。
我终于找到了去瘦西湖北门的路,路上修葺一新。车如水,灯如潮,可是我却找不到停车的地方,像个没头苍蝇一样,越开离灯市越远。母亲奇怪地吧嗒了一下嘴,什么也没有说。自从上次中风以后,母亲多了一个吧嗒嘴的毛病,好像嘴边老挂着米粒,总要用舌头去舔一下。她可能忘了,我小时候因为吃饭吧嗒嘴,挨过她多少巴掌。我看着她这个动作,心头酸酸的。
我不断地停下来,又不断被人赶走,像咬自己尾巴的狗,不断打圈圈。我的愤怒已经溢于言表,我把车里的空调开到最大,开车的声音很响。我忘了这可能吓着了母亲,她在后座上一声不吭。
她突然笑了,说,那一年夏天你爸爸火烧火燎地回来,要带你去学驾驶员。
我也嘿嘿笑了,可不是,现在真是个驾驶员。
我现在恰如人家说的眼前的事情记不住,过去的事忘不了,一闲下来,眼前晃动的都是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那年夏天,父亲突然不吱声不吱气地回来了。因为这年我考高中,当然能不能考上根本没有把握,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班上绝大部分人是考不上高中的,我们的基础太差了。父亲肯定比我更没有把握,他已经做好了我失学的准备。我哭着对父亲说,即使我考不上,我也要重读,我不学驾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驾驶员是一个很好的职业,吃香的喝辣的,不知父亲求了多少人,终于有人答应我可以学,只是地方太远,在河南商水。
人的命运就是在一念之间。秋天来临的时候我竟然接到了高中录取通知书。没有一个人认为我能考上高中,甚至我自己也不相信这是真的,我把通知书在鼻子底下嗅了又嗅,图章看了又看,最后向父亲挑战式地宣布:我考上了。从此结束我们家没有一个高中生的历史。我父亲很欣慰,虽然他在商水已经浪费了几桌酒,觍着脸说了几箩筐好话。
我准备把车停在路边两棵树之间的空当,母亲看看整齐绿茵茵的草地疑惑地问,这么好的草坪能停吗?怎么没有一辆车在这儿停?她的疑惑动摇了我的决心,我知道这是违章的,但是我想这么晚警察早就下班了,不会有人管。但是万一呢?母亲又说。我又悻悻地上车,突然对母亲有了怨气。
车子终于到了宋夹城停车场,这停车场很大,但是离瘦西湖东门已经很远了,乌泱泱的车等着入场,我一下子泄了气。当年为造不造这个停车场,报纸上讨论了好长时间,专家说破坏了城市“肌理”,这词他们常挂在嘴边,但是我不喜欢这文词儿,听起来文雅,对我却如隔靴抓痒,不得劲。最后还是造了,不造,这么多车往哪儿停?像人一样,甭管好孬,在社会上总得有一个位置,不然,吃什么喝什么。我知道这里是傍花村,四十三岁的郑板桥在这地方遇到过一个老妪,家里挂着他画的墨梅,老郑突然有了遇到知音的感觉。老妪很崇拜他,当场就要把女儿嫁给他,老郑都不敢相信自己有这等魅力。这女儿就是饶五,年轻貌美,知书达理,对郑板桥更是崇拜。郑板桥喜不自禁,慌忙许诺,等他北上归来,即行迎娶。后来终于与饶五姑娘成了家。我说这故事的时候,母亲听得入神,当听到这个风流画家终于和饶五成了婚,还生了孩子,欣慰地问,这不是书上说的什么……颜如玉吗?
我说老妈真聪明,这就是人家说的“书中自有颜如玉”。
母亲独自笑起来,你说得像真的一样,人家说你是书呆子,看来书没有白读。家里那成箩的钱没有白花,人家都砌房造屋,我家只能闷声不响地往学校里砸钱。我和你爸那时候最担心你找不着老婆,把村里的姑娘过筛子似的不知筛过多少趟。
我哼哼两声算是回答。这是他们那段时间忙得最多的事,也是我最烦的事,似乎我一生下来,他们就开始愁我会成为一个光棍。我把这种愤懑与不甘,在煤油灯下化作了一行行自以为是的诗(后来,我不好意思跟人再提起它们),并以此自命不凡。
母亲虽然不识字,但是爱听故事,爱讲故事,许多道理她都是从故事里悟出来的。
6
母亲下车又折了回去,拿口罩。戴上口罩她才顺了气,快步向前走。
我们到了瘦西湖东门的时候,离闭园还有不到一个小时。我汗淋淋地站在售票员面前犹豫了,因为门票要40元。售票员强调说,这已经是优惠的了,不是扬州的身份证要70元。我焦虑地说,还有一个小时不到,我买半票不行吗?我感到划不来,有了放弃的念头。但是一想到母亲难得到扬州来,又是夜游,是必须完成的选项。母亲一跺脚说,不看了,瘦西湖我都玩烂了。售票员看出了我的犹豫,对我母亲说,您有70岁了吗?我母亲露出假牙粲然一笑说,70岁没有我过的了,早就超过70岁了。售票员也笑一下,转向我说她可以免票。
母亲一听,不跺脚了,安静地站在一边。我立马转身去售票处买了张市民票,递给检票员,检票员撕去一角,我把残票递给母亲说,收着,回家气气老爸。
母亲接过来,细细抻平,放进手袋里。
检票员向母亲伸出手,老人家,你的身份证呢?拿出来看一下。
母亲张皇起来,她不仅忘了带老年卡,身份证也忘了,包括一切证明身份的东西。
母亲拉下口罩,她怕这层薄薄的布,妨碍了别人听她那乡音特种的杨树村口音,她嗫嚅着努力着,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姑娘你看我这张满脸的褶子,还不超过70岁?
检票员微笑着,轻轻向她摇摇头说,这是规定。
母亲更加焦急起来,伸手从小包里掏出那张要气爸爸的门票,对着我说,不看了,不看了,瘦西湖我都看烂了。
我掏出身份证说,我,倪竹松,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五十三岁,我妈还不超过七十?我难道能从街上随便拉一个人喊妈?我就是她的身份证。
但我这身份证是无效的,检票员脾气很好地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手上黑色的电板死死把着入口。
我跳起来,怒火顺着脸颊弥漫至全身,我感到自己在微微发抖,母亲抓住了我的左手,她也在微微发抖。她一口杨树村的土话,对检票员说,是我的错,我们不看了。
我甩开母亲的手,冲向售票处,不一会儿,汗湿湿地把一张票递给检票员,这上面还残存着怒气。其实母亲没有身份证是买不了票的,在我恳求下,柜台看到我的苦脸动了恻隐之心,又请示了领导,作为特例,方才恩赐给我一张票。我这时根本不需要什么优惠,只要给我票,多少钱都掏。
我们终于过了那根亮晶晶的闸杆,站在瘦西湖的老虬松树下。母亲问多少钱?我说没有多少,市民待遇。母亲又快速吧嗒嘴。我说,妈,你把口罩拉上吧。
我们走在瘦西湖的暗影里,好在有微风贴着树叶吹来,母亲小心翼翼地踩着我的脚步影子,我想她肯定已经很累了。但是还要向里面走,走到五亭桥边,才算真正到了瘦西湖,而且这次梦幻般的夜景灯光,是围绕五亭桥展开的。我把母亲牵到前面,放慢了脚步。我怕她渴,在路边买了一瓶矿泉水,五元钱,比公园外面贵了一倍多。我用微信支付完,母亲突然说,看你这付款,太方便了,我也要看视频,我这老年机啥也看不了。你们说得如画如水的,我一点都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的重孙女。
我曾准备给他们换上智能手机,但是家里没有Wi-Fi,更重要的是妹妹阻止了我,她说,你可别装Wi-Fi惹事,他们现在一个耳朵聋一个口齿不清,满手机的骗子,能对付得了吗?现在母亲提出来,我想一定要给她装上。母亲接着抱怨,一瓶水太贵了。在杨树村,我从小知道水是不要钱买的。一瓶水换半斤稻子,在她眼里,亏得吐血。
我半开玩笑地安慰她,你儿子再穷,请你喝几瓶矿泉水还请得起,你就别抱怨了。
母亲转头问我,那你自己怎么没买?
我不渴。
瘦西湖里面的人稀稀落落,显然晚上的高潮已经过去,不过远处还有锣鼓声,也许我们能看个结尾。
母亲一直在自责,出门怎么昏头昏脑地把身份证忘带了,又狠狠地跺一下脚,都怪你那个脾气古怪的老子,一会儿来一会儿不来的,弄得人心烦意乱,他现在躺在家里看电视,倒快活了,我们在这受罪。唉,我都不知道他这两天有没有打麻将,一打就是半天,害人呢。母亲开始有点闷闷不乐。我感到母親越来越像个老小孩,喜怒溢于言表,那个泼辣严厉的母亲已经藏进她瘦小的身体里。
好在,锣鼓声近了,前面光亮明显强了,透过树梢,我看到了五亭桥,像璀璨的宫殿一样,在树枝和竹叶间摇曳。
这就是瘦西湖啊?怎么跟我来过的不一样,变化真大啊。过了半天,母亲还是不相信地嘟囔道。我说,我们这是夜游瘦西湖,今年才开放的,以前晚上都关门,老爸下次来可没有这个机会。
只要说到父亲,母亲就来劲,接口说,看他能的,就是不让他看。
我对现在的瘦西湖也是一样的陌生。
母亲说总共爬了二十四级台阶,我给她竖起大拇指,很少人细细数过五亭桥的台阶,不过我知道瘦西湖里的风景许多都与二十四有关,最著名的就是“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估计母亲没有数错。五亭桥上盛开着五朵硕大的莲花,每一朵都灼灼逼人,湖上凉风习习,杨树柳树扬手伏肩弱不禁风,天空在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光柱下,变换着各种表情,天空是摇曳的,厚薄层层叠叠地变动着,静默百年的白塔开始哗哗地流水,长出了郁郁葱葱的竹林、芭蕉树、芦苇丛,鸟语花香,李白杜牧甚至隋炀帝摇着纸扇在长堤上吟诗作赋,成排宫女吹箫,款款而行。
母亲听不懂那些诗词歌赋说了什么,她看着那些玄妙的画面忘记了吧嗒嘴。我说妈,你不吧嗒嘴了,你的病彻底好了。
母亲愣了一下,倚在亭栏杆,直面着缓缓移动的月亮。月亮就在眼前,像个巨大的圆盘,中间没有任何障碍,伸手就能摘下来。在静静的河面上投下一道巨大的光影,水面上波光粼粼,似乎有人正撑着一条小船,从月宫里缓缓而来。湖心钓鱼台的亭子在月光下飞起檐角,似乎是拎着裙子,就要向月亮飞去。我轻声跟母亲说,看见那个亭子吗,那是乾隆皇帝钓鱼的地方,他钓鱼纯粹为了玩,不是我们小时候钓鱼是为了中午有荤菜吃,他钓鱼的技术不行,那些盐商、官员个个马屁拍得通天响,他们派人装扮成潜水的鸭子,悄悄在皇帝的吊钩上钩上鱼,哄皇帝老儿开心。
母亲说,这皇帝太呆了,钩上上鱼都不知道吗?
我嘿嘿笑,我说,乾隆聪明,他肯定知道,但是不说破,大家一起乐。
我母亲笑出了声。就在这个月夜,我母亲吧嗒嘴的毛病突然消失,是不是意味着她的脑梗后遗症,彻底好了?我不知道这神奇的力量来自哪里,我为此高兴得战栗。
我请母亲坐在石凳上,只有月光、清风,时缓时急的音乐,也许她一辈子都没有好好看过月亮,那些稻子麦子豆子,对她是无边无际的劳作,月亮对她只是一个暗夜干活的善良伙伴,她已经习惯于它的陪伴,但是没有真正看过它,甚至根本没有想弄懂过它。月亮太平凡了,平凡得让她忘记了它的存在。
母亲静静坐在石凳上,身上沐浴月光,有炫目的光柱从她的头上划过,此刻母亲是圣洁的,不再是一个整天和父亲斗嘴,浑身散发汗味、烟火味而又被自己和父亲逼着劳作的轻微中风患者。一直以来他们坚信只有劳作,才是最踏实的依靠。
我顺着台阶去找厕所,默默数了一下,果然是二十四级。母亲静静地倚在五亭桥巨大的柱子上,身上散发着奇异的光。这真是一个美好的画面,我想这画面能尽量延长,虽然我知道,离闭园的时间近了。
7
我上完厕所回来,母亲却不见了。
我焦虑地在人影中找了几圈,母亲没有身份证,哪里都不安全,身份证是坚强的保护壳,没有这个壳就像蛋黄一样脆弱,随时会被伤害。我突然陷入恐慌的情绪里,各种不安的猜测一起涌向心头。本来我还想和她一起寻找五亭桥的十五个月亮,现在喧嚣的灯光秀表演已经结束,墨汁一样的湖水安静地沉睡了,月亮在拱桥里穿行,偶然风来,波心荡,白月无声,只是我的母亲已经被这黑暗吞没。我坐在台阶上,焦急逡巡四周,我不敢离开,怕母亲回头找不到我。我又转身爬上亭子站在高处,满头满脸的汗,顾不得擦,我焦虑地叫起来。
姆妈——
姆妈——
我变成了一只小羊,正在寻找母亲的乳房。起初声音有点涩涩的,后来顺畅了,如果母亲在附近,一定能够听到,风一定会把这声音带到她耳边。我突然感到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能够像小羊一样呼唤自己的母亲,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有她在,不敢老。
姆妈——
姆妈——
我已经几十年没有这样大声呼唤母亲了。声音里突然有了悲伤,似乎再也见不到母亲了。四周已经没有人影,广播里正在播送今日闭园的通知,偌大的五亭桥上,只有我一个人悲伤地在呼喊母亲,我被自己的声音吓着了。
突然從白塔的暗影处,一个慢慢移动的身影,佝偻着腰,很缓慢地向五亭桥这边移,我一下子冲下台阶,把母亲吓了一跳,我自己似乎什么宝贝失而复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我抱怨说,你这是瞎跑到哪儿去了?我嗓子都喊哑了。母亲似乎有点迷茫,笑笑,白假牙在暗影里闪了一下说,放心,我丢不了。当年我去河南找你爸爸,就凭一个信封,也没有走丢。
我搀扶着她,感觉她很累。闭园告示的广播也喊累了,已经不愿再发声了。我想这时候门口应该站着一排人,焦急地等待我们走出来。母亲所说的去河南找父亲的那年,冬天特别寒冷,门前的小河冰冻几寸厚,省了我们事,不仅可以在冰面上比谁跑得快,上学可以少走许多路,没有路的地方,冰冻都给我们铺好了。母亲不知从哪个村里人的只言片语里获知我父亲病了,躺在商水县一个散发呛人油味的农机仓库里,没有人照料。她跟爷爷要了一个信封,因为她不识字,父亲的信都寄给爷爷,揣着那张字迹潦草的信封就去了河南。而河南商水县离杨树村是遥远得没边的地方。在我的记忆里,除了偶尔因为卖甘蔗去过周边乡镇,母亲连县城都没有去过。她对我们说,嘴就是路,天涯海角都去得。没有人能阻止她的步伐。母亲后来说,世上是有坏人,偏偏她遇到的都是好人。她没有看见过火车,但是从郑州下了火车,她对自己说,火车不过如此。在无数人的手和嘴的指引下,她乘上到商水县的汽车,一位好心的大叔一直把她送到父亲工作的仓库。多日迷迷糊糊的父亲惊得从床铺上爬起来,那一刻,父亲怀疑母亲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父亲的病好了一大半。有了这个经验,我母亲后来一个人多次往返乌鲁木齐和杨树村——我父亲在这个城市找到了工作,作为一个打工的人,他像蜜蜂一样,为那一点口粮,从不敢偷懒。有一次母亲竟然带着我初中未毕业的表弟出门,我表弟那时候冥顽不化,对什么都充满好奇,眼睛一眨,人就没影了。他们在我读书的城市下了车,特地给我送来了两条蒸咸鱼。香味溢满宿舍,当我到火车站送完母亲,再回到宿舍,我的比猫还馋的舍友连一个鱼刺都没有给我留下。我的那些同学多年以后对我母亲的蒸咸鱼,依然念念不忘。
我母亲对陌生人一直心存感激,在村里只要有可能,她都会满怀热情地和陌生人搭话。她深知对陌生人的信任,会抚平陌生人心中最初的惶恐。现在她很抱歉地对站在门口的一排陌生人说着感激的话,为我们的迟迟离开表达了深深歉意,她特地对那个拦住我们不让进门的检票员强调说,风景太好看,我们迷路了。
好在,那一排愠怒的脸在母亲谦卑的歉意里也归于平静,他们有个别的也露出了笑容,对狼狈的母子,特别是一个乡下老太太的无知,表示了极大的宽慰。我母亲为此感激,又部分恢复了吧嗒嘴的毛病,但是吧嗒嘴的频率和幅度都大幅降低。我们就这样在一排人的注目下,走出了瘦西湖东门。
夜市上烟雾翻腾,炒鱿鱼、烤牛羊肉、豆腐花、酒酿圆子等等各种味道交杂在一起,都长出钩子,企图把人嗓子眼的那条馋虫钩出来。我说,吃点清淡的,吃个四喜圆子行吗?母亲摇头,汗水已经洇出口罩边,看上去,很累。
这次她没有把车子看错,她说她记住了车子的三个号码:3、5、0。
我夸母亲记得好,她的情绪明显低落了不少,我想她该睡一会儿,在杨树村,她这时候已经做过几个梦了。
在下车的时候,母亲突然疑惑地说,我在瘦西湖,见着你外公了。
我先一惊,然后笑母亲糊涂了。外公已经去世三十年了,更何况我怀疑外公一辈子都没有到过瘦西湖。
8
我要去找你姨娘,她家在什么地方?母亲吃完早饭,看许医师出了门,坐在沙发上,严肃地说。我这几天一直睡得不好,我想定了。看我没有重视回应她的话,她又补充说。
这几天,我又陪母亲在东关街、高旻寺、运河公园逛了逛,可是母亲好像兴味索然,她好像还沉浸在五亭桥那个梦里。
在断断续续的叙述里,我明白那夜她走失的情况。她说,那天坐在亭子上迎着镜子般的月亮,在最亮的地方,一只小船缓缓地向她移来,她刚开始以为是没有人划桨,突然,她听到有人喊她上船,她心头一惊,原来是外公。外公脸是木的,掩藏着悲哀。她多想见外公啊,忙不迭地爬上了船。月光越来越亮,她看到路边的树叶竹叶还有艳艳开着的各色奇异花朵,不知为何都透着哀伤。前面是一座白塔,光芒四射,你外公看到白塔就笑了,说,几百年了还是这个模样。突然转过脸来责问她,你妹妹怎样,我叫你照顾好你妹妹呢?母亲说她突然想起来,她已经几年没有看到妹妹了,妹妹丢了。她对着硕大的月亮,放声大哭。你外公不再言语,他划着船,向白塔深处划去,那里是一个白茫茫的世界,我听到了你外公唱歌,他的渔歌在水上是很有名的。后来,我就听到你喊我的声音,你外公走了,都没有再回一下头。我和你外公说,只要你爸的病好,我啥都不在乎,我明天就去找你姨娘,化解两家人心中的怨气,这气化了,你爸就会好起来。我在你外公面前发了誓,没有一样事,比你爸的身体还重要。
我说在城里没有人认识母亲,是不对的,她最亲的妹妹就住在扬州,只是我们已经多年没有了来往,甚至母亲已经多年没有和她说过话。母亲说,最初的不和是因为我。就是那个母亲领着上新疆的表弟家小孩,职业学院毕业,要找工作,任務落在我的头上。可是我本无能,到哪里能给他找到好工作呢?后来,我托了无数人,终于在郊区一家玩具厂找了岗位,但姨娘家不满意,一是没有坐办公室,二是三班倒,工资也不高。孩子哭着说不干了。姨娘认为我没有尽力,忘恩负义,这个郁闷积在心里,越沤越臭。我真的很惭愧,但说我没有尽力,我心里感到憋屈。母亲刚开始觉得能帮就帮,后来姨娘给她脸色看,她也不愿意了,本来这事帮你家是情分,倪竹松没有能力帮也不能怪他,他又不是干部,凭什么就要给我们脸色看?渐渐的两家人就不愿意见面了,躲着走。姨娘家的人怼母亲,你不就是渔船上来的野丫头吗?神气什么(他们也不怕伤害了姨娘)。
杨树村本来也贫困,但是他们更看不起从渔船上岸的人,觉得他们除了破船烂网,一无所有。
偏偏姨娘和我家都在杨树村(姨娘是我妈做的媒,外公说,两个姑娘嫁在一个村里好照顾),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家还有一块田就在姨娘家旁,养了几十只鸭,为了方便搭了个棚子,通了电,哪晓得几年前棚子失火,几乎烧光。救火的时候,用了姨娘家的水井,因为井上有只电泵,出水特别快,鸭棚还能保住半爿,鸭子还能有几只没有被烧死,水泵立了大功。本来母亲对姨娘家有感激之情,偏偏姨娘家要求给她家水井敬菩萨。在我们杨树村敬菩萨是一件大事,也是一件严重的事。母亲说,不就是用了你家一点水吗,就给你家带来歹运了?就是素不相识的人家也会出手帮一下。
父母知道姨娘家心里还有积怨,没有办法,买了两串鞭炮、二斤礼肉、一条鲤鱼去给姨娘家的水井敬了菩萨。父亲说,任她家狠!他把所有活着的鸭子都杀了,没再养过。
从此跟姨娘家断了往来。而表弟一家从新疆回来后,也在扬州买了房安了家,把姨娘也接过来生活。他们一直恨着,与我们没有任何联系。我几乎已经忘记了他们的存在,现在因为母亲的一个梦,她要去见姨娘,我当然很支持。世上还有什么比血缘亲?何况外公在地下已经明显不安了。
我和母亲在四季园小区转了半天,这个园子很大,分春秋冬夏四个住宅区,我们不知道姨娘家住在哪个季节里。我终于在两个石墩间停下了车,此前远在新疆的表弟电话里说,他妈在家里。母亲听了电话,很高兴,不断说东道西,说了许多她们小时候的事,那些事听起来散发着浓浓的尘土味。小区门口人很多,是在查苏康码、身份证。母亲脸上又浮现出沮丧,我举着苏康码恳求门卫放母亲进去,我说人家老姊妹多年没见面了,也不是没有身份证,只是出来匆忙,把身份证忘在老家了,通融通融吧。门卫睁着鱼泡眼看着别处,根本不屑理我们。后来似乎被我说动了,但是另一个年轻人果断阻止了他。
我和母亲站在小区门外,看着举着身份证、苏康码的人们,进来出去,出去进来,那个铁面无私的年轻门卫,一个都不放过。我祈祷能在门口碰见姨娘就好了,哪怕隔着栅栏见见也是好的。一直到太阳居中,也没有见到。母亲说,不见了,这是老天不让我见她。
在这个城市里,没有身份证,真是寸步难行,没有人能说清她的身份,几十年来,她只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劳作的女人,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更不需要证明什么身份,但是这次不行。母亲不断自责,自然顺带把父亲狠狠骂几句。我心里还是有点犹豫的,我要见姨娘的愿望并不强烈。我觉得她一直以自己小,在欺负母亲,而且有时候任性得蛮不讲理,也许她们已经彼此习惯了,就是这种腔调。
悻悻回到家,母亲喝了一杯茶,给我把菜择好,洗完早上的碗筷,待了一会儿,母亲说我要回家了,实在不放心你爸,他把自己过成个野人也不可知呢——
我和母亲都笑起来,父亲缺乏收拾自己和收拾屋子的耐心。我没有完全阻止他上麻将桌,实在是害怕他寂寞,坏了脑子。可是他把麻将认作了亲人,只要照面,没有五六个小时不下桌。他说,事情哪那么巧呢,总有个把人不服气,说好的打八圈,不久成了十二圈,你不打,下次没人让你上桌。
这时候,我想起还有一件事,母亲今天晚上要到运河大剧院看扬剧《秦香莲》的。赶快掏出手机打电话,问如何取票。服务人员说,我们正准备给你们打电话,接紧急通知,所有的演出一律取消。我说,出了什么事啦?服务人员说,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原定的所有演出一律取消,你们的订票钱,将由原渠道退回,请放心。
母亲安慰我说,不看就不看吧,不识字,看了也记不住。李开敏又不是没有看过,在大会堂我早就看过《秦香莲》了。
我知道,这个虚构的故事她会一直讲下去。
9
母亲没有老年卡,就不能免费乘公交车,这大热的天,我又怕她中暑了,所以我开车送她回家。她临上车,又把那罐蓝色的骆驼奶粉抱上,这几天我没有看到她吃一勺,是不是已经过期也未可知。她告诉我儿媳妇买的东西,可不能乱丢,一定要喝完。到家,父亲刚从麻将桌上下来,他说,今天手气不好,输得光光,一个下午几乎都是“坐花园”,输光钱的人跟着打,输钱不给,赢钱照拿,他们定的输钱最高额是一百元。
母亲说,说了吧,他能赢钱,天上的老龙就会叫了。
父亲看着母亲,我感到父亲有点不习惯。妹妹给母亲买了一身长裙,鲜亮,这条鲜艳的新长裙明显刺伤了父亲。妹妹送裙子时也不忘劝母亲说,牙齿和舌头打了一辈子架,最后谁也离不开谁。家里和村里不一样,在村里可以讲理,家里是最不讲理的地方,你总希望儿女给你向老爷子说理,可家里讲的是情,讲情的地方怎么能把理说清?你们最缺乏的是沟通,相互“臭”,你要知道,他一辈子架在你头上,是你的天,现在你反抗,这天已经被你捅破了,加上他自己得了那么多病,眼看着这艘船就要依靠你了,他不服气,不甘心,知道吧?母亲似懂非懂脸上尴尬地点头,说,听着有点道理。你的钥匙就是关心他,我不相信他是一把锈死的锁。妹妹最后说。我向她竖起大拇指,果然是“刀斧手”。我看得出来,母亲并不服气,她只是准备在我妹妹面前,装出服气的样子,她说,你们说说,他整天把家里的存折都揣在身上,不管是出门还是打牌,那一卷装在塑料纸里的存折都宝贝似的贴在胸口,他这是防贼还是防我?我连家里存折上有多少钱都不知道。我和妹妹苦笑,妹妹安慰说,能有多少钱,吓不死人,他这是穷病还没有除根。母亲一转脸,不屑地“嘁”一声说,谁稀罕他!我上次晕倒在地,没有一个人敢扶,不是后来你姨娘家一个远房亲戚冒着风险扶我起来送医院,我也许早就没了,你说,要钱有啥用?他愿意揣,就让他揣着。我和妹妹都不说话了,半晌,我出去买了两条香烟,放在车上,我一定要上门向这位邻居道谢。
我对父亲说,明年家里田栽树的事就这样定了,我已经跟人家定了树苗。
这次父亲勉强点头。其实我知道父亲犹豫还有一层,种上树一定会惹鸟雀做窝,鸟屎鸟窝鸟叫一定会惹恼姨娘家。所以我又补充了一句,放心,我会跟姨娘说的。
这次答应得愉快多了。
我没有告诉他们的是,表弟告诉我,那天他妈在楼上看到我们了,但是不愿下来见我们。
母亲回去一个星期,扬州突然陷入疫情的无妄之灾,疫情急如火。以前当惯了观众,顶多是个啦啦队,突然主场作战,不免慌乱、无序、无助,突然明白过来,一下子封了城,所有的景点都关门歇业,那个亦真亦幻的夜游瘦西湖项目是第一个被关掉的。我也关在家里,停止了工作。杨树村和扬州的路断了,断成了好几截,闯过这些关卡,难于上青天。我有家也回不去了。原来唾手可得的东西现在比登天还难。我替母亲庆幸,再迟一些,她就回不去家了,回不去家,父亲该怎么生活呢?她一定会唠叨得没完。不过,母亲那些唠叨,总能勾起我许多回忆,尤其在疫情防控期间,听起来烟火气十足。
我母亲说,杨树村又搭起了瞭望塔,一只麻雀也飞不进去,你爸就守着瞭望台,脸整天重得像锅灰,我也不搭理他,每天最大的事就是查人家身份证,他把这事看得比天大。村里老人多,用老人机的居多,用不了智能机,全靠身份证。你说这小小卡片谁没有个忘记的时候。
我说不能忘,忘了,你就无路可走。路不是长在嘴上的,是长在这张小小卡片上的。
母亲在电话里大声笑。这笑声似乎宣告她坚守了一辈子的信条,轰然倒塌了。
母亲接着说她的身份证还是没有找到。不找了,大不了这辈子再也不出杨树村。
我说,你可别。
在封城的日子里,我翻看清朝李斗的《扬州画舫录》,这书是他居扬州期间,根据“目之所见,耳之所闻”,积三十多年的时间陆续写成的,涉及的范围相当广泛。他是仪征人,生卒年不详。我看到了这样一段文字:“壬子除夕石庄死。死之前一夕,毕园居人见师衣白袷衣,桐帽棕鞋,手拄方竹杖,往茱萸湾大路去,呼之不应……是年正月十五夜,一船自长春桥来,撒幔无客,惟一人立船尾摇橹而行,至则师也。庵中人见之,跪哭不忍视,而欸乃直下,神色自若,无顾盼意。”
我心头一惊,我想到了母亲说她看见船上的外公,更想起她多次给我讲过的那个月夜。外公撑着船,满船的月光,母亲和姨娘坐在一只黑箱子两头,那是外婆的棺材。那年老天不给人饭吃,人们四处溃逃,寻找能活下去的食物。我外公偷出了一条船随运河而下,坚信自己能在水里讨食,苟活性命。那时很多人饿死,外婆也不幸在他乡咽了气,临死也没能喝上半碗稀粥。他们眼泪已经哭干了,就是在这样一个月圆之夜向杨树村赶。运河水波不兴,两岸巨大的树影静默,伴他們哀伤前行。路再远再难,他们也要把外婆葬回家乡,他们不能让外婆流落他乡,死无葬身之地。那一年,母亲十岁,姨娘六岁。
她说,这个场景一直在她的梦里出现,出现一次,哭醒一回,已经六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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